【朽木散文】腊月

   秦岭和巴山在陕甘川交界的地方显得异常亲密。两大山系的子孙们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层峦叠嶂连绵千里。嘉陵江流经这儿也似乎格外弱小，不得不放慢脚步委屈地弯曲着身子，使劲地在群山峻岭中挤缝钻隙，蜿蜒盘旋着向长江挪动。
   造物主就是这样随心所欲。对祖祖辈辈在群山深处繁衍生息的人们极其吝啬，格外冷酷无情。这儿，除了嘉陵江就是陡峭林立的大山，“山势八分陡，地无一分平”，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无奈地在山石中寻找，捡些有土的地方挖出零零碎碎的荒地种上庄稼赖以生存。土地虽然贫瘠，庆幸的是这儿海拔低、光照好，勤劳的人们精细耕作，只要风调雨顺，地里收获的粮食倒也够一家人食用，还可以喂一头肥肥的过年猪。好在造物主赐给这儿的人们一种叫青㭎树的落叶乔木，生命力极其顽强，陡峭的山坡上随处可见。每年入冬以后，人们会砍倒一小片，去掉枝桠，主干截成一米左右的木段，点上木耳、香菇菌种，来年天气好了，可以收获一些木耳香菇，除过自家吃的，多余的卖给走村串户的小商贩，这是人们一年当中最大的经营收入。
   岳父母就生活在这里。小山村将近五十户人，大多数住在山背面的山洼里，山这面向阳处住着邻居九家人，八家是岳父母本家，一户外姓，分住在嘉陵江边的三道山梁上。平常的日子里，年轻人都到山外打工，孩子们寄宿在学校上学，与岳父母年龄相仿都六十开外的老人守着家，不惜余力地刀耕火种、肩挑背扛，用最原始的耕作方式维持着生机。
   2008年汶川大地震，给小山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特别是土木结构的老房子大都墙倒瓦碎，没法再居住。在山外打工见了些世面的年轻人，做梦都想着重新修几间红砖瓦房，让一家人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要命的是小山村不通公路，在嘉陵江边爬行的火车大都不在山脚下的小站停靠，唯一一趟客运列车只是早出晚归，邻里们带几只土鸡坐车也常常遭受白眼，更不敢想象靠它运回点砖瓦什么的。
   我在山外的县城工作，逢年过节就和妻回去看看不习惯城里生活的岳父母。和邻里接触多了，也就明白了大伙儿的心思。地震以后，我在县城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搞到了一吨炸药，送到了县乡公路的尽头。邻里们喜出望外，男女老少齐动员，把炸药背回家。一个冬天，人挖炮炸，硬是从半山腰上挖出一条三米宽的路与县乡公路接通，把小山村与山外的世界连接起来。自从有了这条路，小山村再也没有平静过。
   农历腊月，一般是小山村一年四季相对比较闲散的时间。农活少了，守着家的老人们暂时放下一年的紧张和忙碌，歇歇缓缓地在林子里砍下几架香菇木耳棒，捎带着背回够一家人烧一年的柴禾。几家人相帮着宰过年猪，所有人凑在一起吃一顿“泡汤”,喝几杯自家酿制的包谷酒，说一说一年都没来得及说的话，男人们的脸稍稍泛着红，女人们嘻嘻的笑声更加欢快，邻居们提前预演着过年的团聚。老人们没有忘记，从箱子底下翻出攒了一年的零花钱，三五人相邀着到县城里赶两三场，置办点年货。剩下的日子里，就是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耐心地等待着打工和上学的亲人们回家，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
   因为我治病刚出院没上班，一直请假照看我的妻子，撺掇着我回小山村休养，一来山里空气清新，二来可以陪伴年已古稀的岳父母，于是，腊月十七，我和妻回到了小山村。
   听说我回家养病，岳父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出了门，把那条小公路上车辆碾压的沟沟渠渠挖填得平平整整，老岳父说，娃们的车底盘低，别把车子蹭坏了。岳母把我们的被褥全部抱出来，晒了长长一溜，把原本就整洁的屋子扫了又扫，家具擦了又擦。我们刚到家，我最喜欢吃的宽软滑润、清香可口的菜豆腐手工面就端上了饭桌。岳父母故土难离，长期生活在大山里，像祖先们一样，有着山一般厚重的淳朴和善良，那颗心脏只要不停止跳动，泵出来的永远是充满慈爱的血液。
   吃过饭，我想趁着天气好出去走走，沐浴一下小山村的冬日暖阳，看看久别的邻里乡亲，我信步踏上那条小公路。山里面空气真新鲜，到处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淡淡清香，路边的马桑、野刺玫，还有几株山桃树，已经迫不及待地冒出了鲜嫩的芽苞。“人勤春来早”，昨天刚刚立春，今天的小山村就展露出充满生机的春意。
   转过一道小山梁，山坡下传来震耳的机器轰鸣，一条崭新的公路出现在我的眼前。路不宽，也就三米的样子，路面上的新鲜泥土还带着群山浸润的潮湿，不远处，几个人围着一台挖掘机忙碌着。我明白了，那是对面山梁上不通公路的三户邻家新修公路。
   三户邻家都是岳父母本家，年轻的主事人和妻同辈，都四十左右。在同辈中我的年龄最大，大伙儿都亲热地叫我大哥。三户本家兄弟近几年都在山外打工，一个在省城的一家食品厂当车间负责人，另外两个在山东德州建筑工地承揽绑钢筋的活。大家看到我来了，纷纷撂下手头的活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陪我聊天。
   除了我的病情，修路的事自然是主要话题。听得出，哥仨对基层干部还是有看法的。弟兄们说，地震后修的那条路给小山村的乡亲们帮了大忙，且不说山那面和沿途的住户，山这面通了公路的六户人家已经有五户修起了“小洋楼”。可现在没人管了，邻村的通村路已经用水泥硬化了，村上的领导说这条路没有项目没办法硬化。到了雨季遇到水毁塌方，也是守家的老人们相邀着去修补清理，更不要说他们三户至今还不通路。这不，哥仨今年早早地给各自的老板求情，腊月初就暂时搁下打工的活回来，合伙掏钱请了一台挖掘机，计划着在年前修通这条路，过完年开始动工修房。
    山里面修路可真难。且不说工程艰险，山里年轻人出山打工去了，凑一些必要的强壮劳力都很困难。挖掘机修路省工，可价钱也不马虎，就这台小挖掘机每小时也要三百，一分都不少。哥仨不到一公里的路挖了八天，估计还要三天才能完工，平均下来哥仨每户要掏一万多块钱。一万多块钱，对大山里的人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围绕着钱的事，哥仨相互打趣。两个干建筑的首先“发难”：一个说，花钱再多也要修路，人家都住上“小洋楼”了，我心慌着呢。另一个说，你倒不缺钱，你们两口子今年干了半年就挣了五六万。对方回答，别寒碜我，你们两口子今年干了一个单元24层的钢筋，毛收入就是二十万，吃过花过净落十五六万，我都眼红了。那个在食品厂干的兄弟似乎真的难过：别说呀，我都羡慕死了，你们十几万，我连你们一半都不到。干建筑的两兄弟异口同声：我还羡慕你呢，你们在厂里干的时间长，你又是车间负责人，两口子一年净挣八九万，老板对你们又好，还给买了养老保险，老了还能领钱，我们干一天就有，不干了就没有了。打趣中，不时地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充盈着友善，充盈着淳朴，充盈着弟兄们对劳动所获的喜悦，更充盈着山里人山一般持重的追求和期盼。
    为了不多耽搁干活，我早早的告辞了。我知道，这个腊月对哥仨来说，注定是个忙碌而又充满收获的腊月。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明白了：人们很难选择出生地，但是，出生后的人们，的确可以依靠智慧和勤劳改变出生地。
太阳还没落山。虽然是冬日的黄昏，太阳依然尽力地散发着能量。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多晒一会儿吧，让山里的乡亲们能多感受一点来自您的温暖。
    晚上，妻的二爹二妈过来问候我，热情地邀请我到他们家坐坐。二老就住在距离岳父母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很久以前和岳父母是一家，四十多年以前各自成家才分开过日子。二老都六十多岁了，膝下有三个女儿，老二老三嫁人了，老大在家招个上门女婿为二老养老。大女儿爱说话，家里家外都操心，虽然没文化可力气很好，干起活来像个男人。女婿性格文弱却很聪明，有一手漂亮的泥瓦工手艺。小两口一直在村里村外承揽些修房造屋的活，一年四季没几天落家。唯一的孙女儿前年考上了大学上学去了。和岳父母一样，平常只有二老守着家，忙活一些力所能及的庄稼活。
    还没到家，就看见二老家院子里灯火通明。二爹告诉我，女儿女婿腊月初就回来了，正忙着粉刷新修的二层。还请来了两个手艺人，赶着给家里添置几架沙发床。两个手艺人很辛劳，每天晚上都要加班到十一二点，现在还在忙着呢。
   进了家门，我可有点惊呆了。三十多平米的客厅里，摆着一组鹅黄色的仿皮沙发，沙发很大，坐上去非常舒服。沙发前，一个柴煤两用的煤炉子正燃着，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吱吱地冒着热气，屋子很暖和，让人感觉不到已经是严冬的晚上。客厅背墙边，一组档次不是太高但做工精细的仿红木电视柜中间，大约四十英寸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节目。墙角上的大电冰箱工作着，指示灯闪发出柔和的光。雪白的墙壁上，一面是一幅山水画，一面是一幅装裱好的十字绣，“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苍劲有力。我忍不住推开几个卧室的门逐一观看，每个卧室里都摆放着新添置的木质家具，井井有条，干净整洁。我不禁感叹，城里人的住房也不过如此。
   我提出到楼上的新房去看看，二爹陪着我去。外楼梯口旁边是一个足有十平方的卫生间，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全自动洗衣机正在吟唱着欢快的歌。地面上贴着淡绿色防滑砖，洁白的瓷砖墙壁中间，镶嵌着一幅画有君子兰的壁画，格外引人眼目。最里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热水器，顶上的浴霸几乎和卫生间一样宽。我从心底里感叹：安息在大山深处的老祖先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生就在大山里的后人们，也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楼上一层也有四间，居中的是一间约有四十平米的客厅，两边是卧室。一间近三十平米的卧室里，小两口正在粉刷墙壁，不知谁的手机里播放着陈瑞的歌。见我上来。两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关切地询问我的病情。
   说到又修了新房子，小两口的话格外的多。“修房很花钱，却总想再修点。女儿上大学了，不管将来在哪儿干啥，有时间了总是要回来的。这一间就是她的，大一点，做卧室还可以当书房用。”“我们年轻有力气，还有一点手艺，钱花完了又去挣，尽量不让后人受亏欠。”我叹服小两口的思想。是的，山里的人就这样厚道，总想着尽自己的力为后人们创造尽量舒适的环境，自己受过的罪，永远也不想在后人们身上出现。
    说话间有个手机响了，女婿拿起手机接听。后来他说，一家邻居打工的小两口也回来了，前半年刚刚新修了小两层，后半年又出去打工，回来的早些，想春节前后粉刷墙壁装修房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夜里十一点了，我辞别他们回家休息。临睡前，二老家院子里还亮着灯。我在想，是不是现在的腊月，天黑的迟亮的早？

欢迎长君老师落户西部文学~{:soso_e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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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深情的一篇佳作，感人！

赏读朴实感人的好文！

wcr 发表于 2015-3-22 12:45
细腻的描写，朴茂的有点真

谢谢老师指点！

红米饭 发表于 2015-3-22 13:55
欢迎长君老师落户西部文学~

【版务发帖】散文版发帖注意事项 - 散文随笔（原创） - 西部文 ...

谢谢指点，“老师”却不敢当。

白鹿放歌 发表于 2015-3-22 14:11
很有深情的一篇佳作，感人！

谢谢老师鼓励！

柳芽儿 发表于 2015-3-22 14:19
赏读朴实感人的好文！

谢谢老师鼓励！

无论怎么变迁，故乡依然是故乡。无论走得多远，心里永远装着故乡的山水，故乡的深情。{:soso_e160:}

山里的生活简朴而和睦，只要勤劳，苦也是一种福。细腻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山村腊月的生活，温馨、质朴、又有充满希望的美好！

朽木 发表于 2015-3-23 18:07
谢谢老师鼓励！

您客气了，这里没有老师，都是朋友。

观察细腻，写得用心，欣赏佳作。问好老师，欢迎光临。

红米饭 发表于 2015-3-23 22:57
无论怎么变迁，故乡依然是故乡。无论走得多远，心里永远装着故乡的山水，故乡的深情。

谢谢米饭兄！这可能就是乡愁吧。

人间烟火 发表于 2015-3-23 23:17
山里的生活简朴而和睦，只要勤劳，苦也是一种福。细腻的描写真实地反映了山村腊月的生活，温馨、质朴、又有 ...

谢谢老师！是的，我爱家乡，爱那里的大山，更爱那儿的父老乡亲们。

令狐冲 发表于 2015-3-24 10:59
观察细腻，写得用心，欣赏佳作。问好老师，欢迎光临。

谢谢老师鼓励！我千万不敢当“老师”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