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春正月八日下午四时,孔保尔仙逝,时值新年收假的第二天。这一个冬天,西安经历了武汉之后的又一次严重疫情,封城近一月,解封未几,春节就到了。庆幸的是,此次疫情,患病者少有人因之而亡,翻译家孔保尔却因为肝癌故去了。 知道他得病,正在封城之际,不能前去医院探视。惊愕之余,每日唯有遥祝而已,双手合十,我佛慈悲,愿他能多撑几天!因我对此病粗有了解,心里明白一般人只能撑个十天半个月,果然。从他住院到违世的十天时间,每晚间怕看手机,生怕噩耗传来,增人夜半惊心。 好消息迟迟不来,坏消息随时而至,世事大率如此。闻讯之后,连日来情绪低沉,呆滞如木鸡,眼泪时不时掉落。八日晚,入睡后噩梦不断,孔保尔竟也入梦来,告我:“我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令人惊悸难安,甚至怀疑人生虚妄,一切尽为尘嚣。 第二日,朋友邀酒,杯盘罗列,没有一点滋味,唯啖酒不已,只求一醉。席间,大家谈起孔保尔,勾起无限心事,长泪涟涟,眼前一片模糊。 我一生胜友无多,孔保尔是仅余者,一向命为君子之交,今日戛然断袖,拊膺长叹,上天悭吝,怎忍夺我肝胆! 孔保尔退休一年余,我年内也将步他尘,人生下半段方始展开,他早早就画出了休止符。他曾承诺过,有许多事待我退休后一起干,承诺陪我好好开心几年,谁知天不慭此一人,徒留未亡人孤独余生,是何心肠哉! 期间,朋友来电,谈及陕西文学界,稍有成就者辄盛年病亡,不料孔保尔也未逃此劫,让人不胜感慨,文运之渊薮有如此厄!“天之历数在尔躬”,信乎,不信乎! 九日灵前吊唁,遗像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斯人已去,让人无可如何。长时间,我与孔保尔对视着,还是那双精锐逼人的目光。他的小儿子仅十岁余,童心初朦,不解人间有生离死别事,见家里来了许多人,兴奋地嬉笑嗤嗤,惹人唏嘘。 十日追悼会,我推脱未去,实在不敢去,不敢面对亡人,也不敢面对自己。 孔保尔就这样匆匆走了,匆忙得让人无法相信。他一挥刀下去,瞬间斩断尘缘,心肠硬的人大概都这样。他才61岁,原可以给大家带来无尽欢乐,如今仅留下无尽的思念。 一些人知道我们相知甚深,纷纷来电问讯劝慰。我十几年的生活轨迹中,他的痕迹最多,丝丝缕缕,安能理清! 《酒徒孔保尔》一文他最为得意,经年不断地推荐给别人,成段成段的背给人听,欢笑之余,面呈得色。我曾答应为他再写一篇续传,却成了永久的文债。 孔保尔以翻译家得名,他的精彩却在于做人,敢爱敢恨,爱的缠绵,恨的决绝。这样得罪人太多,为此曾数次劝过他,却不稍改,性格使然,我也就闭嘴了。他让人信赖的,也正在于这一份坦然,不自伪饰。 一次带他去见我师王仲生,一席话交谈下来,师心甚欢。送我们出门时,仲生师忍不住悄悄告我:“此人可交。” 陈忠实生前评价孔保尔,有一句话:“小伙儿长了一副好脸!”孔保尔最为得意,每提起都乐不可支。在我眼里,他有一副肝胆热肠,是一个市井中的游侠儿,一个文弱的大丈夫。 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很好的文学素材。事实上,我一直在挖掘他,欣赏他。另外一个事实是,他对我也这样。 “兴奋与落寞相形,快乐与孤独相伴,多情与失落相成。酒能提供给人的,仅是春风一度,良宵一会。曲终人散,剩下的还是自己。孔先生喜欢酒后夜行,我也喜欢。黑黢黢的大街上,只有我们两人踽踽穿行,一直走个不停,好像要走到黑夜的尽头。” 这是《酒徒孔保尔》一文的最后一段话,他极欣赏,认为是神来之笔。这是我对彼此关系的深层认知,仅就生活状态而言,它是真实的。一种心理需求把我们连在一起,那就是:对黑夜的恐惧感。“白天不懂夜的黑”,少有人能理解我们这份依赖。 作家群里门槛都高,不轻易推许,已成恶俗,而孔保尔则毫无保留。虽年资并不高,却是省作协的“老麻雀”,晚上吃饭,下午能召集一桌人。每在此种场合,都大肆吹捧我,常常搞的人面红耳热。我三本书出版,入省作协,都是他上下运动的结果。 镇日间厮混一起,不大会在意一个人的好,一旦他不在了,这些好都会跳出来,给你放一部正能量的老电影。 倾情太过是孔保尔的致命伤,纵是情感丰富,也未必是不竭之水。他一生为情所累,为情所困,终至于枯竭。眼见得一些人负了他的情,每切切谈及,他的表情会让你明白什么是最痛苦的伤害。 清高自负是我俩共同的坏脾气,遇到不入流的人,常用一句孔氏语录,称别人“没出息加没材料”,当然是戏谑的口气。 我向来称呼他孔哥,身边众人也都这样叫。他是大家的孔哥,有大哥的风范。在多种场合,他都被这些口口声声叫孔哥的人簇拥着,享受朋友之间的天伦之乐。 记不得在哪本书上看过,一人问:“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有人答:“死了好,谁也没见过死了的人再回来,故而逆知,死了好。”我想,孔保尔到天国,若那边确实好,他会告诉我一声。 现在,孔保尔走了,他把我的生活整个切断了,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靠惯性活着。十天来,我一直在理清我与他的关系,试图说服自己接受,重新过一场没有孔保尔的生活。但是,这太难了,剪不断,理还乱,把全部生活重新组装起来,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啊!孔哥,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作 者 简 介: 王宝成,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北大学历史研究员、西部文学作家、西安市作协会员、签约作家,著有《史记札记》《三余堂随笔》,新著有《袭明集》,曾在《延河》、《各界》杂志及多家报纸发表过百余篇散文、诗、词等。好史书,须臾不可离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