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宁眸 于 2015-3-28 01:21 编辑
再见,老屋 作者: 宁眸
常常怀念那些不曾被珍惜的时光,怀念被我丢掉的老屋。
我们的老家在麻坪河中游一个叫长沟的小地方。那里四面环山,老屋就坐落在西北方向的山坳里。门前坡下有一条浅浅细细的溪流,土话叫这小溪为长沟也称老虎沟。村里人将我们的老屋称呼为下院子。下院子叫起来好像人丁兴旺,事实上才住了我们和另外一户冯姓人家。我们的老屋呈直角形和冯家的房子背靠背而建。
在我家的院坝边还能看到一些类似于庄基地的条石。外祖母说,从前我们家是个很大的庭院,有矮房、门楼、上房耳房,总共十多间屋子。老屋是老祖宗留下的,老祖宗姓孙,兄弟三人,因为不想再被当时的官宦欺负,也不想被土匪骚扰,从几百里地的安康迁移到麻坪河。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用随身带来的金银盖起了这座院子。后来兄弟各自娶亲分家,又做起了另外两处院子。因为另两处院子的地势比这座院子高,所以人们习惯叫这里为下院子。只是从我记事起,我们的房子就只剩三间上房和三间耳房了。从留下来的三间上房依然可以看出老屋过去的辉煌和气派。上房大门高大,面前有七八平方的露堂。下雨时,端把椅子在露堂坐着,可以一边赏雨一边做针线活。夏天在露堂坐着,不时有风吹来,很是凉爽。在露堂站着,门前远山的景色一展无余。上房的窗户是木格子做的,上面雕有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百花争艳等雕花。上房的后墙是石头切成,然后再在内外墙上刷上白墡土。白墡土土质乳白色,细腻,特别有黏性。从前盖房没有水泥石灰,白墡土是最高级的粘合材料。三间上房的前墙,却是下半部分是纯白墡土矮墙,再在矮墙上镶上木板。祖母说,那木板都是上好的白沙木做的。使用前在桐油里浸泡过,百年不腐。老屋的屋顶,一改陕南人屋顶全部用石板的习惯,上房前檐用青瓦,后檐用的是青石板。
我的老屋真是一个老古董了,木板墙愈发油黑、格子窗上的雕花也有几处脱落。请村人来家里帮忙做农活,他们敬畏地议论着老屋辉煌的过去,却不敢在我们家留宿。老屋太老了,老得浑身都是故事。不能和她朝夕相处的人,自然有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惧怕。外祖母常给我们讲老屋从前的故事,比如我的祖太婆的脚特别小,真正的三寸金莲。祖母收藏着这位祖太婆的一双有两个拇指合并大小的绣花鞋。她说这位祖太婆曾经在耳房楼上的麦糠里,成功地藏过一个逃跑的壮丁。比如我爷爷的前房太太是姓温的,却不守妇道和夫家姑爷好上了,东窗事发,喝大烟水死了。那位夫家姑爷姓谢,不但仪表堂堂,而且还会武功,特别是会轻功,一跃就能越过我们家的上房。可惜他在温姓外祖母自杀后不久,也循她而去了。因此,我常把那位风流的姑爷爷想象成飞檐走壁的侠客。
老屋里还藏着外祖母的同房花烛,外祖母说她是坐轿子嫁来的。轿夫抬了她一整天,上山下山走了很多路。在老屋前面的坪上,他们停下来休息,外祖母偷偷从轿门帘子缝隙里打量老屋,第一眼就喜欢上老屋那端庄沉稳的模样。
厅堂是老屋最气派的地方。厅堂里摆着的都是外祖母陪嫁来的老式家具,黑油漆雕花大方桌和红油漆雕花座椅。在大方桌上,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半米高的非常小巧的茶柜,茶柜分成大小不同的几个格子,每个格子里分别放着白底人物画的瓷花瓶、素色青花瓷茶壶、温酒的小铜壶、抽水烟的烟壶等等。印象深刻的是,那个可爱的两耳可以放朱砂的木雕大肚罗汉。外祖母的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老屋,老屋格子窗的雕花每掉一块,她总会唠叨很久。
老屋院坝边上分别长着两棵脸盆粗的树。枇杷树和柿子树,是母亲小时候栽的。枇杷树下安有石磨,因为枇杷树四季常绿,在树下一圈圈地推磨,就一直走在树贡献的浓荫里。长沟的风吹啊吹,吹得推磨的人只觉得清爽不觉得累。柿子树下有几个石凳子,过路人都会在树下乘凉、和我们闲聊。只是老屋地处深山,十天半个月也看不见一个陌生人。因此大多数时间,柿子树下都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在树下抓石子、下六子棋、掏蚂蚁窝。两棵树相距不过丈把远,枇杷成熟时节,爬上树吃枇杷。柿子成熟时节,用竹竿夹柿子。枇杷树树叶浓密,像一把巨大的墨绿色的伞。而柿子树树冠笔直高大,像一个守护老屋的卫士。后来父亲又先后种下了核桃树,桃子树。祖母每年又在院坝边上种下一架架扁豆,种一片魔芋、洋火姜。我和姐姐在院子一角种下十样花、月季、牡丹等。我们的老屋,被这些植物的四季环绕着,越发古朴古香了。
老屋给了我浪漫的春天。读初中时,我把自己的小床搬到了耳房打头的那间。那间房因为地基就着一个高高的台阶,因此就因地制宜地多一个底层。尽管底层做了牛圈,但那时候觉得那间房简直就是云南的吊脚楼了。我的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对着远处的山峦,一扇正对着院坝边上的一棵桃树。春天来的时候,从那两扇窗看到的景色足够诱惑我了。我看见远山从最初的黑黝黝,慢慢地变得乳白色、淡绿色、然后是嫩绿色。当远山是淡绿色时,另外一扇窗的桃树的花蕾正努力地撑开着。三五天过后,一树粉嘟嘟的桃花不仅吸引了我,也引来了蜜蜂的嗡嗡声。 祖母住的那间幽暗的上房,也是我喜欢的。那间房在后墙开了个窗,因此每到夜晚都听见蟋蟀的长鸣声。我们在祖母住的那间房子的窗台前梳头,惹得几棵不知名的小草争着把枝叶伸进窗子里来。上房屋檐前有一窝燕子,秋天离去,春天准确无误地归来,叽叽喳喳地叫着。屋后桦树林的叶子正在抽绿,林间清新的空气一阵阵袭来。屋前坡地小麦已经半尺高了,平坝前几棵椿树举着暗红色的椿芽儿,喜鹊们在枝头垒窝。
老屋的夏天是凉爽的,屋后有大片的桦树林把阴凉投向老屋。有那穿越林间的清风,轻轻地抚摸着老屋。屋前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用庄稼的芳香滋养着老屋。然而在老屋里住最害怕也是夏天。老屋到外祖母这辈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因此,夏天的时候,木板墙里随时都会飞出一只蛀木头的大黄蜂来。偶尔还会看到有很大很长的黄鳝蛇从耳房的土墙缝隙里钻进钻出,每到那时候,我们站在远处悄悄地看着,猜测这条蛇来自哪里,又钻去了哪里?外祖母说,蛇也是通人性的。每户人家的屋子里都住着一条看家的蛇,惊扰了它,就断了自家的财路。因为老屋四面都是山林,蛇也时不时地来造访我们。为了睡个安稳觉,我们把床的四周撒上剥了皮的蒜子,蛇是最怕艾叶和大蒜的。老屋夏天的傍晚,我们在院坝边上架起一堆麦草杆,和艾叶一起点燃。它们燃烧后的白烟绕着房子转上几圈,蚊子就全逃回山林里去了。
但我也是特别喜欢老屋夏天的。天刚黑,月光从山那头升上来了。外祖母熬一锅大米粥,炒几个小菜,我们把小桌子放在院坝里。亮亮的月光下,我们喝着粥,聊着天。母亲健在的那些年,她会给我们唱山歌。那时候觉得母亲的歌声是天下最好听的,感觉月亮都听得发呆了。而父亲在月光下翻动书页的声音,让一个个夏夜书香弥漫。还觉得我们头顶的月光把远山照得朦胧如仙境,把近树的影子映得婀娜多姿。粥喝完了,夜色渐渐凉起来了。我们才走进屋内,躺在有月光的床上,舒服地睡去了。
老屋的秋天绝对是沉甸甸的。屋檐下挂满了红红的辣椒串和金黄的玉米串。细竹竿做成的楼板上,躺着一条条黄得鲜亮的玉米棒子。院坝的一角堆满了大豆,翻晒几场后,用连枷打下,用风车车出残留的豆壳,就可以装进木柜了。秋天的老屋,偏堂里堆着大堆核桃、板栗、柿子、桐子。正房的柜子里装满了收获的小麦、玉米、大豆、绿豆。仿佛转眼之间,整个老屋,就富裕起来了。阵阵秋风里,屋后桦树的叶子也在悄悄地凋零,有几片掉到了院坝里。柿子树的叶子早已落完,枝头挂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红柿子。我们家的燕子已经南飞,天高气爽,偶尔还可以看见别人家的燕子们从天空中飞过。也会有几只贪吃的老鹰在老屋上盘旋,想捕捉我们养的鸡,却被我们大声呼叫呵斥着,不敢下来。远山穿着五彩缤纷的盛装,山上,放牛娃赶着牛群,牛的哞哞声和放牛娃的嬉笑声,让秋天温暖而透亮。
到了冬天,母亲终日坐在露堂那里,为我们赶缝棉袄、做布鞋。父亲去山里面砍回一捆捆桦树枝,堆在院坝边。地窖里装满了甜甜的红薯、萝卜。再过不了多久,房梁上会挂满腊肉。一个冬天总会下几场雪,当远山近树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的时候,老屋木板墙显得越发黝黑了。耳房厅堂一角的火炉终日红火暖和,每天晚上全家人在火炉边烫酒吃小菜聊家常。厨房的屋顶上,落雪很快就融化了,像是老屋睁着水汪汪的黑眼睛。清晨,屋檐上挂满晶莹的冰溜子,多像智慧老人的胡子啊!不管下不下雪,冬天一来,家人对老屋的关注和依恋就会更多。把破墙补补、把窗户修修、给各自休息的房间贴上几张彩色画。更别说过年了,我们给老屋贴窗花、门神、对联、年画,还在上房和下房的门口各高高挂起一对年灯。我们过年简直就是给老屋做寿了!
春夏秋冬、寒暑往来,老屋用日渐衰老的身躯供养着我们一家人。八六年母亲英年早逝,零二年祖母走了,零八年父亲也走了。而我们姊妹四个像是从老屋飞出的迷途不知返的燕子,也在大山外不同的城市扎下了根。自从故乡实行了退耕还林政策,我们的邻居也早搬到了马路边。孤独的老屋,如同遗失在崇山峻岭中的一块朽木,再也挡不住的岁月的风吹雨打。岁月无情,被我们遗弃的老屋,终会坍塌化作尘土。然而,再无情的岁月也无法带走老屋曾给予我们一家人的美好记忆!永别了老屋,我刻骨铭心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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