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穴的爱情(中篇小说)
杨力溪/文
一
阳光很亮,海天交融。远处,游船从水面上无声地飘过,带起两条白色的浪痕。船是五色的,人是五色的,聚在一起,彩色闪烁。太阳伞像一朵朵大花蘑菇,在沙滩上绽放。摩托艇跳跃着出发,划一个大的半圆又返回来,三三两两,往复不断,传来隐隐地喘息声。
卡良坐在落地窗前的吊椅上,轻轻地晃悠着。一支烟夹在指缝里,烟气袅袅,烟灰都有小手指那么长了。卡良就那么看着窗外,久久地无目的地看着。烟是他手上的点缀,是心灵上的消费;他没有抽烟的嗜好。
卡良已不再是卡良。卡良已衣食无忧,已拥有一辆属于他的坐骑-银灰色的RX8马自达,海景别墅不属于他,产权不在他名下,但那千真万确却是他的住所。
往事风一样吹过,又风一样吹来。卡良无可奈何。是生活造就了他,还是父母赋予的健帅形象成全了他。反正今天的卡良与半年前的卡良相比,说什么都不能同日而语了。他无所事事,就这样一天天往下过。
在这样一个空旷豪华的大房子里,卡良多想让最远只去过省城的父母来与他住在一起,让朋友们也来玩一玩,但是,他只能一个人享用。这些,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因为明蓝自己都不曾把自己的家人、朋友叫来一个。于是,他也就这么想想。
卡良的父母,仍住在老家镇上的铁厂家属院里。卡良上高中时,铁厂家属院改名叫做铁厂小区。铁厂小区的楼房很破旧,下一次雨,楼的外墙就脱一层砖屑,斑驳得像是桦树皮。房子都是五十五平米,两居室,小厨房,卫生间里打个转身,鼻子会擦上墙壁。
那时候,卡良和弟弟住在背阴的小居室里,常为谁多占了地方而拳打脚踢。母亲看不过了,就一人给他们一巴掌,父亲则要给他们讲讲道理,说:你们还小,以后长大了想住在一起都没有机会了。可是他们又有谁能听得进去。如今想住在一起吵一吵闹一闹,都可堪称是一种奢望了。
明蓝出去了,独自一人出去的,她开了自己的红色法拉利。卡良没事,就这么懒懒地坐着,看着窗外,心里想着什么又不想什么。
卡良站起来,边走边脱衣服,脱一件随手扔一件,这是跟明蓝学的,当时他还看不过,明蓝说,衣服算什么,一穿一扔就得了。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能遭浸而不遭浸就显得“外道”了。他懒洋洋地走进卫生间冲了凉,又懒洋洋地出来,滴里吊蛋地全裸着站在窗前,外面明媚的阳光里水天空蒙,远山逶迤,行人车辆,疾徐缓急……
卡良从那天走进这所房子开始,就再也没有回过卡莱迩。卡莱迩是一家酒店,台湾人开的。卡莱迩时的卡良已经成为卡良的过去。可是,卡良却还常常想起卡莱迩,因为那里有川姐。川姐在他最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并且还是第一个让他尝了女人滋味的人。
对于川姐,卡良不仅仅是想一想,更多的是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至今让他迷茫不已。
二
火车由北向南疾进,耳边是车轮与钢轨撞击的声音:哐且!哐且!卡良坐在硬座车厢,身上的汗,湿了干,干了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南下!南下!
两天火车,卡良吃了四包方便面,头发长长了两公分多,到了D市,是凌晨三点钟,一出站就有一个年轻女人迎了上来,说住宿半价,冲凉悦意,办事好好方便啦。卡良还在犹豫着东张西望,看那些抢男人一样的女人拉路客,肩上的背包已经到了那个女人手上,胳膊也被紧紧地缠住。
浴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水蒸汽。卡良真是很累很累了。他不想动,站在喷头下,闭了眼睛,任由温凉的水从头顶一泻而下。
在家的时候,一点五平方米的卫生间里,装有一个父亲手制的白铁皮水罐,喷水头也是父亲手制的,一块圆铁皮上用钉子打了小小的眼,水柱一绺绺抖索着往外流,热天冲凉,一个等着一个,常常让人十分着急,一着急就少不得要把手肘碰破。到了大学,冬夏洗澡都方便,但是人多,抢地方占位子一窝蜂,让人十分懊恼。校外洗倒是自在,洗一次是两顿饭的价钱,心痛如割,奢侈不得。
离家时,他告诉父母:我不闯出点名堂,就不回家了!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思。
工作了三个月的薪水不到三千元,除了给父母和自己花消的,身上还有九百元。在给店老板交房钱的时候,贴身装着的两百块钱全都被汗水湿透了。
冲过凉,浑身好是清爽,甚至还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冲洗得最舒服最痛快的一次。房间里有三张木床,门窗洞开,屋顶上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发出咝咝的声响,像一个冬日的哮喘病人。蚊帐就跟蒸馒头的笼布似的,永远失去了白的成份。凉席上除了一个分不出颜色的小枕头,再无它物。卡良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会没有盖的东西呢。左右看看,其它床上也没有,人就那么一只三角裤裹了下身躺着,裹着的那个物什肆无忌惮的鼓凸着,不羁欲出。电扇吹来的风,一股一股,都是热气。卡良也就躺下,拉过自己的一件衣服盖在肚子上,心想在这里开旅店真是太过划算了,老板连一条毛巾被都可以不用准备。正还想着睡醒起来先做什么,困意竟就潮水一般袭来,他无可抵挡,沉沉地向一个不可知的深渊里坠了下去。
第二天醒来,已是太阳西斜的下午了。
卡良是被隔间打麻将的声音和两个吵架的女人吵醒的。看那两个同屋的人,早已没了踪迹。卡良刚要翻身起来,就有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她毫无避讳地去到卡良床前,手里托着报刊杂志,极快地报了价目,卡良掏一块钱给她,她给他一份当地报纸。她又将一本封面有露乳女人的杂志往他手上推,他摇摇头。
这是一家家庭式的小旅馆,名字叫如归。卡良擦了一把脸,下楼找饭吃,出门拐弯有一条巷道,大阳伞和塑料编织篷遮蔽了大部分空间,中间仅剩两人可过的逼窄通道。苍蝇嗡嗡,人声轰轰。卡良心里一阵作呕,但他从昨天下车到现在还一口东西未吃,嘴里燥燥的,似乎唾液都要干了,心想即就是自己不想吃,哄哄肚子也是应该的,踌躇着站在一家小店门口,这时,一碗米线放在了身旁的条桌上,随即是一个满面笑容的妇人的声音:先生,您请用。
吃了米线,卡良只觉得里里外外有一种强烈的拥塞感,他无心浏览街景,又回到如归旅馆。吊扇还在咝咝地转,他床上的报纸寥落地躺着,不情愿地一下一下地动着。
本要接着睡,好好把身上的倦气打一打,可是身上腻腻的,就想着再去冲冲凉。其实卡良喜欢光了身体在水中泡着,他对冲凉的理解是赤条条站在水龙头下面让水冲,对泡水的理解是半躺在水里让水一无间隙地浸润着,尽享水的体贴和温存。泡着水,往往还有一种莫名的幻觉,每当那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扭动身子,把毛巾夹在身下,以掩饰那突兀崛起的物什蹦出水面。只有这时候,卡良才觉得身体是那样的自由和放松,脑海里充斥了舒泰和甜蜜,就象夏日雪山溶化的涓涓细流,跳跃着明媚的阳光,流淌着草原牧草的清香……
一连几天,卡良都住在如归旅馆。那家米线馆也赚去了他不少饭钱。报纸上招聘的地方他都去过,走街串巷,头顶烈日,连续走不到三十分钟,就仿佛自己是一块将要溶化的冰,衣服贴在身上,头晕目眩,柏油马路仿佛也要融化,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卡良觉得自己快被化成一滩水,马上就要蒸发掉了。找到的公司,有的在十几二十层的大楼上,保安身着制服居高临下,用语礼貌客气,但却拒人于千里之遥;有的门庭黯然,进去了便有怀疑的目光跟着你的每一个脚步,审视盘问,就好像来者是一个不怀好意明查暗访的某路卧底;卡良真假难辨,头脑发晕。他不能相信什么,又不能不相信什么。
大学毕业,卡良曾在江北市找了一份工作,这是一家外贸公司,公司介绍说他们是本市最大的一家权威性外贸公司,卡良以为他这个过了英语六级且又有学士学位的大学生有了用武之地,不料实际与介绍大相径庭。员工只拿工资的二分之一,一年工龄加两元,三十年工龄的老外贸月收入还不超过一千元,其余收入全要靠推销产品拿提成,如果谁有一个有权势的官爷作后盾,那一个月拿十几二十万也不是没有可能。别说是天天冲凉了,洗桑拿也未必说是过分的事情。而卡良在外贸的三个月里,洗澡是数得过来的,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清楚地看到他以后是个什么样子了。再继续干下去,无非和那些老职工一样,到头混个温饱,根本没什么大出息。他本是怀了一肚子的雄心壮志的,可这时,心头的那股热情已经完全消退了。现在,他躺在这黑乌乌的凉席上,心头被钱的阴影罩得透不过气来。
归来旅馆远远超出了家的概念,在家无非就是比在外面随意一些,而归来旅馆确切地说,那种随意是无时无刻、暴露无遗的。无论白天晚上的任何时候,卡良都能看到听到男女相拥的猥亵和男欢女爱的浪声淫语。有时是打情骂俏的调笑,有时是讨价还价的争吵;要不就是昼夜不歇的麻将声,赢了钱鬼叫,输了钱谩骂撒赖……
兜售下流书刊的小孩子(女孩子居多),在旅馆里窜来窜去。这些小孩子正是接受教育的黄金年龄,可他们整天耳濡目染的是这种金钱肉欲的低级生活,长大后,或者说未成年,他们就会成为……嗨,谁能料到成为什么?或是落个什么结果?卡良突然就想起在江北时看到的一个方言短信息,说某某地区:改革深入了,鸡鸡(经济)发展了,招待所变成B(宾)馆了,总体来说是繁荣娼(昌)盛了!
卡良不禁一笑,苦苦一笑。
不笑还好,这一笑也就发觉口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旅馆老板昨天下午就问他是否续住,要是续呢就续交店费。卡良又将几个口袋重翻一遍,钱也依然是所剩无几,只不过多了几角硬币而已。看看还有时间,卡良就又冲了一个凉。在反复权衡了吃和住哪个更为重要之后,便毅然提了背包走出如归旅馆。
卡良走在街上,漫无目标。在经过一处名为谐趣园的街心绿地时,只见一男一女睡在树下的草坪上,还有一个男子仰卧在亭子旁边的背阴石阶上。他也懒懒地走过去,坐下,又躺下。这时,脑子里就出现了那天凌晨走出火车站,在站前广场看到的踅躺横卧着的人群,一下子心里就生发出几分后悔的情绪:南方沿海不比内地,昼夜温差极小,空气温润少风,露天栖身,没什么不好,何必要住店白白花那些冤枉钱。
三
不到D市,不知道什么叫光怪陆离,什么叫灯红酒绿,什么叫香风毒雾,什么叫真正的生活-两个饼子可以对付一天,可以露天睡眠。可是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日子,应该如何对付。
电视新闻说,每年有百分之五十的大学生学非所用,百分之三十八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卡良想着自己是不是属于那个三十八。周围的路灯在一个瞬间亮了,天上的星星也一颗一颗亮了起来,卡良盯着七斗星,静静地躺在一览无余的亭子里,有一个人踢踢他的脚,说,哪来的?让让!卡良呼地跳了起来,那人愣了一下,先自矮下去一截,卡良的大个头,愈发显得高大了。旁边一个人慌忙说,噢,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够相聚也是缘分。他们也就这样认识了,那俩人是早于卡良睡露天的淘金者,他们也都遭遇了如他一样的经历,能够在这里不受夜晚的寒霜之苦,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吧。
求职像打仗,消耗体力,消耗智力,同时也在消耗着兜里羞于见人的那几枚银毫子。求职的人和街头要饭的乞丐没有什么两样。
开始,卡良还揣着大学本科毕业证书和学位证,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两样东西在这里根本不稀罕,和废纸差不了多少,你越是信誓旦旦,人家越是对它们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公司企业多如牛毛,景气的人满为患,颓势的门可罗雀或是揭不开锅;唯有第三产业显出强劲势头,而第三产业中,夜总会最是如火如荼。
人生充满了不可预料的契机,潘多拉的魔匣子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扔到你的怀里。
卡良现在最迫切的就是先找一个容身落脚能够吃饭的地方,这是当务之急。在他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车上跳下一个年轻女子,脚一落地,即扑倒在马路上,他望了一眼,迈步离去,可身后却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他又急忙反身回去。听女子口音是四川人,卡良就叫这女子川姐。
川姐在卡莱迩酒店工作,感冒后实在抗不过去了,就上医院去打吊针,头晕目眩,下车迷迷糊糊栽在了路上,膝盖跌出了血,汗水血水搅合在一起,痛不堪言。卡良说,上医院吧,川姐说那又要花钱,贵的要死哟,他见川姐真诚无助的样子,最终决定送她回酒店。
路上,川姐知道他叫卡良,正在四处找工作,竟高兴地说,你和酒店一个姓,我帮你推荐推荐。
卡莱迩酒店以其庞大豪华、设施齐全享誉D市,只要你带了钱袋子进来,吃喝有餐饮,住宿有包房,聊天有茶座,跳舞有歌厅,打麻将有棋牌室……掏钱消费,天经地义,招呼一声,会有人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钱在这里是最牛的通行证。“红牛”一亮,万事没有商量,一路绿灯,一路笑声。
卡良被聘为卡莱迩酒店的传菜师,白色工作衣,白色工作帽(上面有一道手指宽的蓝箍圈)。卡良的工作是在餐饮部的后厨成菜间,说白了就是把菜单传给操作间,把饭菜递给前厅的服务员。烟不熏火不燎,不晒太阳不操劳。
川姐也在餐饮部,是前厅的布菜师。川姐是动嘴的活儿,服务员端来饭菜,她就接过来一盘一碗地给客人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报菜名,笑容可掬地说先生您慢用,或是说小姐您慢用,有事您吩咐。川姐身材高挑,不瘦不腻,走路时胸乳一颤一跳,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小巧的鼻子那么调皮地抽搐一下,几道细细的皱纹V字状向上伸开,模样很甜,不由人要多看两眼。
卡良看见川姐就笑,笑里充满了感激。不是川姐,他还睡在露天地里,更残酷的是他还在脚不沾地地跑工作,一天的能量补充才仅是两个二两面的白饼子和两瓶廉价矿泉水。
卡莱迩的工作人员吃的是工作餐,算不上好,但能尽肚子吃饱。第一天上班,卡良很兴奋,自然而然也就精神抖擞了很多。在走进成菜间之前,一个谜先就装在心里了。楼道里一个女子说,昨天晦气,收了八个魁。另一个说,我倒是得了十四个牛,但有俩泡泡,不知哪个孙子赚了我。卡良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两个女子是哪个部门的,说的话又全然不懂,寻隙问川姐,才知道“魁”是五十元钞票,取喝酒划拳魁五手的意思;“牛”是百元钞,又大又红又牛气,另一个叫法是“红牛”;“泡泡”是假钞,好看、招祸不中用。问她们上什么班挣恁多钱,川姐笑而不答。卡良惊讶不已,卡莱迩还真是挣钱的地方,一天进项四百元还说晦气,收入一千二还在骂人……再想想,心下恍然明白了一点什么,但接着又摇了摇头。
这一天当中,卡良冲了两次凉。浴房宽敞明亮,里面有淡淡的柠檬的芳香,四壁的塑胶相框里挂着古今女子裸浴图,坐、卧、站立,一色的丰乳肥臀,一律的肆无忌惮。有人冲完了凉,仍是不肯出去,甚或挺着身下的物什炫耀般地走来走去,旁若无人。卡良又一次感到惊讶,他不懂这种展示的目的出于何意?
大热天里,冲凉是让人快乐的事情,可是卡良心底的疑问愈显沉重和惊秫。事实上,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来得猝不及防,来得太过突兀。在以后的生活里,他不仅是他们中的一个独占鳌头者,谁人都无法匹敌,且还充满了让人妒羡的神秘。
(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