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8日,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全国人民艰苦卓绝抗击了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终于划上了圆满的句号。不曾想,就在放开疫情管控的第十四天,87岁的老娘竟与新冠肺炎撞了个满怀,双肺严重感染。 2020年7月,92岁的父亲无疾而终,猝然离世,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的离世留给我无尽的遗憾,那时我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好生照顾老娘,不能让自己再有遗憾。 可现如今,天灾人祸等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不幸和明天哪个先到,谁也无法预料。可恶的新冠肺炎仍在垂死挣扎,我和很多人一样都没能逃脱它的魔爪,老娘的安康让我甚是不安。 2022年腊月二十五日,老娘因感染新冠住院治疗,2023年正月初五病愈出院,她老人家顺利地在医院跨过了壬寅年,进入到充满生机的癸卯年。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娘坚强地迈过了她人生中的又一道坎,接下来定会健康长寿! 人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后面发生的事情再次让我寝食难安。老娘出院后的第十九天晚上,突然呕吐眩晕,血压一下子飙升到二百多毫米汞柱,我一下子就懵了,慌里慌张地送老娘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脑梗。 “这种病很难根治,主要原因是老人年龄太大了,无法在血管里放置支架,只能保守治疗。”医生严肃地找我谈话,“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长期眩晕,老人跟前不能离人,千万不敢摔跤,一旦跌倒,后果不堪设想。” 老娘情绪很低落,我知道是因为短期内再进医院,加之脑梗导致头晕,使得她心情烦躁,郁郁寡欢,开朗爱笑的老娘,再无笑容挂在脸上。 看着老娘不开心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很压抑。为了安慰她,我故意装出一副很乐观的样子,但背过去之后,一次次地潸然泪下。 住院将近二十天,老娘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医院催促着我们办理出院手续。 “没给我治好,咋让我出院呢?”老娘埋怨道,任凭医生磨破嘴,老娘只说一句话,“你们没给我治好。” “老人年纪大了,回去吃好喝好,营养跟上,精心管好,活一百岁没问题。”最让我开心的就是医生这句话了,于是毫不犹豫地办理了出院手续。 出院后,在医院一直护理老娘的护工李姐也跟着回到了老家,作为保姆照顾老娘的生活起居。 李姐和老娘很投缘,日常照顾老娘非常细心。每天陪老娘说话,不间断地做简单的按摩护理外带洗衣烧饭等,让老娘和我们都很称心。 一晃,李姐护理老娘快两个月了。 每天的生活不疾不徐,按部就班。早晨七点多,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昨晚的梦不好,我站立在院子,面向太阳照射的西墙,用手在墙上画一圆圈,心中默念:“夜梦不祥,挂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 空气里弥漫着洋槐花香甜的味道。乔山脚下的春天很美,前段时间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依次开放,如今洋槐花又粉墨登场了。大自然真的很奇妙,就像人的一生,一路各有各的风景。 吃过早饭,我照例和老娘打过招呼后就去上班。刚走到半道,李姐打来了电话,惊呼道:“你到哪儿了?快回来,姨跌倒了!” “怎么会?我走时还好好的呀。”瞬间我就不淡定了。 调转车头飞驰回家,看见老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左脸颧骨一片血红,李姐用一沓卫生纸按在娘的额头上不敢松手。 “伤口要紧不?”我让李姐松开卫生纸。 “不敢看,一松手血就流出来了。”李姐惊恐地说,我突然就心慌得不行了。 “快,去医院!”我果断地对李姐说。 老家距离县城医院三十公里,我二十分钟就将老娘送进了急诊室。 医生取掉按在老娘额头上的卫生纸,我倒吸一口冷气。从老娘额头的发根到眉毛,一道长长的、不断渗血的伤口令我颤栗不止,眼泪夺眶而出。我可怜的老娘啊—— 老娘年幼时就失去了父亲,外婆一个孤寡的女人要养活她和自己年幼的两个女儿无异于痴人说梦。娘仨为了活命,迫不得已的外婆将九岁的姨妈和七岁的母亲送人做了童养媳,自己改嫁到了外地。离别时,大雨倾盆,尽管老天如泣如诉了三天三夜的秋雨,可怎么也哭诉不尽年幼的孩子被生生从母亲怀抱里夺走的撕心裂肺,哭诉不完年幼女童心中的委屈与恐慌。娘仨在泥里雨里死死地抱作一团哭着喊着舍不得分开,可是饥饿如同无数只虫子在肠胃里吞噬,在骨髓里蔓延。 最终年幼的娘带着哭肿的眼和无限的胆怯来到了陌生的我家。 一个七岁的女孩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却糊里糊涂地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童养媳,而且还要担负起一家人起居生活的重担。 娘生性老实,性格内向,面对陌生的环境,畏手畏脚,不敢乱说乱动。三寸金莲的奶奶外表看似弱不禁风,却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是个永不服输的女汉子。她一生养育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战乱、饥荒、匪患连年的岁月里,如同一只老母鸡紧紧地护卫着自己的儿女。她如果没有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是无法在爷爷过早地去世后独自拉扯大自己的七个儿女,使这个家庭的香火得以延续下来。 正因为奶奶的风风火火,敢说敢当,所以她根本就看不上娘的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特别是在女工方面,外婆还没来得及教会可怜的娘,就被悲惨的命运分开了。而奶奶习惯于在大风大浪里闯荡,哪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年幼的母亲这些针头线脑。 娘如同一个失去庇护的小鸟,一路胆战心惊地长大。和父亲成家后,奶奶常常“教育”父亲,“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年轻气盛的父亲生来一副火爆脾气、大嗓门,吼一声树上的叶子都震颤不止。他受奶奶封建思想的熏陶,觉得经常捶打自己的女人才能在人前有面子,才能显示出自己男子汉的威风!娘稍有抗争,换来的不是绳索捆绑便是头破血流,在这种残酷环境下长大的娘,懦弱胆小,营养不良,头发枯黄,个头矮小,两双失神的眼睛怎么也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她就像路边枯黄的小草任人践踏,她和生活在旧社会千千万万个妇女一样,任人宰割,什么人权、尊严与她毫无关系。特别是生活在这天高皇帝远、闭塞落后如蛮荒之地的乔山脚下,更是暗无天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困难,父亲兄弟五人分灶另过之后,娘才真正地过上了养儿育女,相夫教子的生活,父亲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感受到了娘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 父亲是个房木匠,经常外出给别人建屋盖房,家里一大摊子活路全扔给了娘一个人。养儿育女,纺线织布,养猪喂鸡,白天在生产队里干活,晚上到自留地里加班,瘦小的娘里里外外忙得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着。 吃食堂,大跃进,挖野菜,咽谷糠,经常饿得头晕目眩,娘却从不喊一声苦。当时农业社在一起劳动,早上走之前母亲伺候一家大小吃了喝了,收拾好之后,才急急忙忙给自己的口袋里塞一口充饥的干粮,踏着上工的钟声,去参加集体劳动,用挣来的工分养活一家大小。劳动之余,饥饿的娘常常躲到没人的角落,用双手掬着用玉米皮和着醋糟做成的团团,就一口辛辣的野萝卜,伸长脖子强咽下肚。细心的邻居二婶发现娘每次吃干粮都会躲到一边,以为她偷吃什么好东西。有一次她悄悄地尾随娘,发现娘吃的是糠菜团团之后,抱着娘失声大哭,将自己的馍馍硬塞给娘吃。可怜的娘将家里仅有的一点点面粉都给我们和奶奶吃了,自己却独自吃糠咽菜,多年后二婶还流着眼泪给我们讲述这一切,长大后的我听得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可怜的娘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话对娘再也合适不过了。上世纪的1974年,38岁的娘因长期劳作,不幸患上了脑溢血、动脉硬化等心脑血管疾病,从此她再也无法下地劳作了,长期与药物为伴,直到今天,整整五十年了,娘再也没能脱离药品的束缚。 娘常说自己心强命不强,她总是想让儿女们过上舒坦的日子,可令自己怎么勤劳却也改变不了贫穷。改革开放之后,农民的日子慢慢地好了起来,娘紧皱的眉头也渐渐地舒展开来。就在这时,命运再次对娘进行了毁灭性地打击,我的两个姐姐不幸先后英年早逝,娘纵使流干了眼泪,怎么也唤不回自己的心肝宝贝。 面对灾难,孱弱的娘却拥有一颗坚强的心。痛彻心扉之后,娘和父亲肩并肩挺住了,如挺立在岩石上的青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随着祖国的繁荣强大,我们家的生活水平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然而,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不测的风云再次考验起了老娘。 2020年7月,答应我们要活一百岁的老父亲在他92岁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老娘扶柩痛哭之后,再次挺起了胸膛。 “哥,妈……”趁着给娘拍CT片子的间隙,我给哥哥打电话报告老娘摔倒一事,“妈”字刚一出口,巨大的伤痛感瞬间涌上心头,喉咙哽咽得眼泪直流,下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妈怎么了?”哥哥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 “妈——摔——倒了!”我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平静了一下情绪,好不容易说了出来。 “吃完早饭,我问姨上厕所不,姨说不上,我就说,那你就坐在炕上,千万别下来,我去洗锅碗。”保姆李姐紧张地对匆忙赶来医院的哥哥说,“我把锅碗还没洗完,就听见姨摔倒的声音,赶紧跑出去一看,姨自己去上厕所,摔倒在地,把头磕在房檐台上了……” 哥哥紧锁着眉头听完保姆的解释,转过头来看我。我气呼呼地接着李姐的话说:“人老了就像小孩,一点话都不听。我给她买了坐便椅放到房子里,她嫌臭不愿用;把坐便椅放到过道里,她又嫌脏,非得要去厕所。去厕所又不拄拐杖,还骗李姐说自己不去。这不,李姐前脚刚走,自己又去厕所……” “我觉得我好呢,能上厕所,谁知道头晕跌倒了……”老娘委屈地辩解道。 “唉,咋弄下这事。”哥哥无奈地叹息道。 “你们几个出去,留一个人帮忙。”医生将哥哥他们赶出了门诊手术室。 无影灯下,医生小心翼翼地打开娘额头上的伤口,那道鲜红而深邃的血口子触目惊心地出现在眼前,宛如饿狼张开的血盆大口,似乎想将老娘拖进痛苦的深渊。深入骨髓的疼痛使老娘紧闭双目,攥紧的双拳青筋暴起,一道道蚯蚓般的血管蜿蜒在手背,瘦骨嶙峋的手指骨节如尖利的山石,刺得我的心再次痛苦地抽搐起来。 泪流满面的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医生立即用他宽大的脊背挡住了我的视线。 “千万不要看,你在这儿给老人长个精神就行。”医生善意地提醒我,“我们习惯了,你可不敢看哦。” 娘啊,都是儿不好,对您照顾不周,让您遭受这么大的罪。 我在心里深深地自责着,懊悔没把老娘照顾好,恨不能跌倒的是自己。如果能交换,我愿意自己摔倒,也不愿让老娘受罪。 “没事,这是你妈命中注定的一劫,劫难过后,她就会平平安安,顺风顺水,再也不受罪了。”老娘从医院回到老家,闻讯赶来的舅舅安慰我说,“万幸的是你妈没伤到骨头,要不然遭的罪可就大了。” 是啊,老娘在医院拍片子胳膊腿都没骨折,CT检查头内没有出血,B超检查脾脏完好,只是额头的皮外伤,连医生都感到很惊奇。一般像老娘这般年纪的老人,一旦摔倒,大部分人就瘫痪在床了,老娘确实非常万幸。 看望完老娘,舅舅要回家了,我和保姆刚送舅舅到大门口,舅舅回过头来,突然就惊叫起来:“快去搀住你妈,她咋也出来了!” 我们回头一看,只见老娘颤巍巍地走出了房门。 “我的妈呀!”保姆一声惊叫,飞跑过去,双手扶住了老娘。 “唉,老小老小,这人老了就像碎娃一样,刚给交代别出来,就是不听话呀!” 舅舅一声长叹,我也只能苦涩地一笑。 作 者 简 介 乔山人,陕西宝鸡扶风人。中国西部散文协会会员,宝鸡市职工作家协会会员,扶风作家协会会员,扶风县诗词楹联协会会员,西部文学签约作家,《秦川》杂志签约作者,江山文学签约作者。2016年至今在《中国水泥》杂志、《宝鸡日报》、《西安日报》、江山文学网、盛京文学、陕西散文论坛、西部文学、宝鸡文学、水泥圈子、秦岭文学、秦川文学等文学杂志及网络先后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近三百篇,2019年出版个人散文集《留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