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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标是位著名的特级教师。刚到退休年龄，便婉拒校方的再三挽留，从教研大组长的岗位上退下来，践行他余生的两大目标：1，创建所名校；2，筹办个藏品专题展。 因私下早有接洽，退下不久，便被一所民办学校聘为校长，开启了他创建名校的历程。 经验告诉他，创名校，三要素：1，校长，2，师资，3，生源。 校长嘛，他对自己有信心。 师资方面，他招来些旧部，也揽进了不少新人。对那些确有真才实学，而一时不能到位者，也高薪聘来兼课。一时间，他的学校名师荟萃、声誉鹊起。 生源方面，他校有突特的地理优势，所在区域是个近年才开发的新区，建有许多欧式联排和别墅，被戏称为富人住宅区。但优质教育资源没能跟上，只有两所公办学校，师资一般。因此，许多住户，宁愿每天车接车送，交纳高额择校费，也要跨区就读。但，毕竟有诸多不便，因此本区域出现如此优质的学校，自然都趋之若鹜了，可供选择的生源相当地充沛。 但，生源充沛并不等于生源优质，招生过程中会有许多“关系生”通过各种渠道鱼龙混杂进来。因此校方为确保生源优质，必须严把招生关。 李标和校委会的成员商议后，采取个措施，推迟宣布面试考官的名单，直到面试前一天近傍晚时分才宣布。 散会回家的路上，李标有些小得意。离面试也就今晚一晚的时间了，再擅长找门路、托关系的家长恐怕也来不及找到有效关系，换句话说，这将杜绝掉相当数量的后门生，保障生源优质。 他抬腕看看表，觉得还来得及去看那支玉簪，便拐向收藏品市场。
二
李标是位资深的艺术品收藏家，他迷上收藏有深厚的家族渊源。祖父就是个收藏者，但祖父搞收藏完全迫于生计。 祖辈是杭州城郊的佃农。到祖父这辈，前面一连五胎全是女孩，为了传宗接代，虽家贫如洗也得坚持生下去，直到第六胎才生出李标的父亲。 家中的三亩薄田实在养不活这五凤一龙，祖父便一只竹畚箕、一柄小铁耙下到西湖去淘砂。他把湖底的砂石耙进畚箕，提至水面，千滤百淘，有时能淘着些铜钱、玉件和古玩，上得岸来便去市里摆摊售卖，由此来贴补家用。后来，得了严重的腰腿病，不能下湖了，便在岸上倒卖古玩。长年下来，积了些古玩。临终，按传男不传女的村俗，传给了李标的父亲。 父亲继承祖父的衣钵并发扬广大，成了个各类艺术品无不涉略的收藏杂家。而且，父亲这辈，男嗣旺，头胎即是男孩李标。后来，又生个女儿李茵。 李标成了家中古玩藏品的传承人。 那年头，法律不允许人们私下买卖古玩，父亲带他到回龙庙茶室“打仗”。一群玩古玩的前辈以喝茶为名聚在一起，物物交换，打政策的擦边球，做古玩交易。 九十年代，父亲在旧货市场开了家店铺，经营玉器、瓷器、古画、杂项等生意。李标课余常去管店，由此，正式踏入收藏界。 收藏过程中，他认识到，人生短暂，精力、财力有限，什么都收藏，结果什么都不精通。而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题材，边收藏、边研究，锲而不舍方能出大成果。 选什么呢？多年收藏搞下来，他发现个洼地——笄簪钗夹类的收藏。这领域，专题收藏者鲜见，理论研究更是一片空白。他由此选择笄簪钗夹做自己的收藏专题。 为拓展自己的专题藏品，不惜降低家庭的生活水准，动用一切资金，四处去收集笄簪钗夹。三十余年下来，收藏了骨、牙、玉、石、金、银、陶、木等不同材质、不同形状，时间跨度四千余年的笄簪钗夹千余件。达到一定数量和质量后，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对笄簪钗夹的理论研究上。缺少专著，以我作古，通过二十年资料积累、十年反复写作，著述出第一部系统介绍头钗的专著《浅谈笄簪钗夹》，俨然成了笄簪钗夹类收藏的一代宗师。 但，传承问题却深深地困扰着他。李家收藏，前几辈都是家族传承。到他这辈却没法再家族传承了。 他这辈，国家实施严格的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能养育一孩。头胎是女儿，孕时枕横位，分娩造成右骻半脱。当时没觉察，学步才发觉。 当时，李标夫妇有两种选择，一是手术治疗，然后全身打石膏固定，可望治愈；二是，领出残疾证，按政策可养育二胎。李标夫妇渴望能生个男孩，于是选择了后者。不想，二胎仍是个女孩。 两女儿长大嫁人。小女儿嫁了个搞金融的理工男，定居美国。两人对收藏完全外行，且有藏品流失海外之虞，断不可选作传承人。 李标选择大女儿夫妇做传承人。一来，弥补小时没给大女儿治疗腿疾，致使她步态微跛。二来，大女婿相当聪慧，跟着李标搞了不长时间的收藏，便对各类收藏品略知皮毛 ， 独立操作很少走眼，这使李标颇感欣慰。唯一不足的是，他的收藏理念和李标大相径庭。一件藏品，李标看重的是收藏价值。大女婿却只看重它的增值功能。 开始，李标还能容忍，但经过一次铜镜事件后，他将大女婿这个传承人彻底“枪毙”了。 那天，大女婿收进面铜镜。虽仿真度极高，仍依稀可见做旧的痕迹。按说，以他的鉴别水平，不致于走眼。李标将做旧的痕迹一一指点给大女婿看。大女婿笑笑，不置可否。 李标便明白，他其实并没看走眼，而是看出是面假镜而故意收进。这在收藏界也是常事——求不到真品前，暂收高仿充列。 谁想，过了段时间，大女婿竟将这铜镜拿到拍卖会上去竞拍，居然拍出，获利颇丰。回家后，大女婿谈及此事，流露出一切均在意料之中的神情，看来他是故意收假售假，此举大大超出了古玩收藏家的底线，李标否决了大女婿做传承人的资格。心想，这小子，将来完全可能为了获利，而将增值功能不大的笄簪钗夹全部脱手，自己一辈子的收集之功或将毁于他手。 家传无人呐，李标陷入了无穷的烦恼之中…… 三
没想，命运向他洞开扇赫然大门。 市里某博物馆落成，有海量藏品需鉴定。李标是市收藏界泰斗级人物。博物馆聘他为编外鉴定师。 工作一段时间后，李标萌发了一个想法，想在博物馆展厅办个笄簪钗夹专题展。他把这一想法和馆领导谈了。 这是一个双赢项目。于李标而言，多个交友和研究的大平台；于博物馆而言，增加千余件藏品并弥补了展题的空白。 按说，李标的千余件藏品全展列出来，足可形成规模。但有一内伤唯他自知。 元明清时期，笄簪钗夹制作用材多样、品种繁多，是个重要时期。虽然家中已有百余件这个时期的藏品，但缺压堂之宝。如能觅件压堂之宝，其余的藏品便有群星拱月之势。 李标竭力去寻觅压堂之宝。 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收藏品市场碧玉轩店里藏有一支如意白玉簪。赶去一看，白净润泽、品相完好 、明作工、且镂空边缘有酱色牛毛纹，不由得爱不释手。 一询价，店主说一颗米。 李标感觉超值了，默默地将玉簪头朝下还给店主。 店主凭这还簪手势，知是来了位行家，嫌价高超值了。但他并不反过来询问李标的心理价位。这支玉簪原是他从一位熟悉的藏家手里以五千价格转让来作镇店之宝的，并不急于脱手，加倍标价后，待沽有缘人。 第六感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位老者很可能便是这支玉簪的有缘人。他是谁？本市古玩商里并无此人，想必是资深藏家。店主知道，社会藏家一旦看中某件货物，虽明知超值，也会千方百计弄到手，因此，他决定不降价，慢慢熬鹰。 李标虽是一眼入心，却也并不急于得手。一来，他要对这支玉簪的雕工、沁色 再细细鉴赏；二来，一颗米的价格严重超值，不懂行的不敢买，懂行的不会买，大可不必担忧此簪会落入他人之手，不妨先冷搁一阵。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囊中没有一颗米。遥想当年，他动用一切资金 拓展藏品，致使家庭的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便是空调也比一般市民家庭晚装好些年。 过了急速拓展期，爱人将家庭财权揽了过去，每月只给他一千元，一切用项都在这额度内周转。李标看到家人为他收藏长期受苦 ，内心愧疚，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一规定 。因而，一颗米，他得好些时日才能攒出来。 两人由此对峙。李标常来鉴赏，店主耐心接待，拿出递还，久不成交。 因近来忙招生，有些日子没来鉴赏玉簪了。今日面试布置停当，便急急赶来。 他向店主索簪。 店主摊摊手，已脱手了。 啊——怎么回事？ 店主说，那天，来了个青年妇女，点明要买玉簪。我拿给她看。她问多钱？我说一颗米。她听不懂，便知来了个外行，告诉她一颗米就是一万元。她又问这是不是有位老先生常来看的那支？我告诉她敝店只此一支玉簪。她二话不说，当即掏钱买了。 李标闻听，急得语言无措起来，你怎能把这支玉簪卖给一个外行呢？ 对不起，商家没理由回绝一个不讨价还价的顾客。 李标想想，在商言利，无可谴责，便无比懊丧地回到家来。 因李标著书，老两口早已分房睡。李标扒几口晚饭，钻进卧室，蒙被而睡。 可哪还睡得着，若大的年纪竟捶胸扯发起来……李标啊李标，真白搞了一辈子收藏。遇此压堂之宝，没钱，哪怕强讨硬借，也要先抓到手再说。现在看你还怎么追得回？ 忽听门铃响，便下床去开。 门一开，竟是老妹李茵，惊问，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 李茵笑笑，送宝来了。 怎么回事？ 有个孩子想读你的学校，家长托我转送件礼物。 李标勃然变色，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门一拉，走，马上退回去。 你的脸怎么说翻就翻。把气消消，听我把前因后果说给你听。前天，我原来任职的幼儿园的一位老师带了个青年女子来我家，说她的儿子想来你校读书，为表达心意，想送你件礼物。但和你素不相识没法送。知我是你妹，就来托我转送。 李茵又说，当时我也很懊恼，责怪那老师做事荒唐，事先没打招呼，直接把人带家来了。 那老师辩解说，这孩子是她班上的尖子生，小小年纪已识字两千，能独立看书报，还能背唐诗百首以上。如此神童理应去名校好好培养，是她自己想来向你推荐。来之前，征求家长的意见。家长说我们正盼望能上这所学校，就硬跟着来了。听这么一解释，我气消了，让把孩子带来测试一下，果真所言非虚，就答应她们来向你推荐。 孩子家长一定要我向你转送件礼物。我告诉她，你一定不会收，还会有副作用。家长却说，这件礼物你肯定喜欢。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武断。和我哥素不相识，怎么知道他肯定喜欢？ 那家长告诉说，她一直就想能结识你，但苦无时机，曾暗中跟踪你。知晓了你常去碧玉轩鉴赏一支玉簪，知你喜欢，于是买下。明天要面试了，恳求我今晚一定送来。 李茵掏出只锦盒，递过来。 李标打开，哇！正是那支如意白玉簪，他心情顿时无比复杂起来：先是惊怒，现在有些家长，为了孩子真是什么手段都想得出、使得出，居然暗中跟踪我，处心积虑捕捉我的软肋，真是太过分了！再是迷茫，眼前的玉簪如何处置？拒收是肯定的，暗中收下，便是职务受贿。专题展，乃至整个收藏生涯都会因此而蒙受永恒的污点。但又不能简单地一退了之，怕会再度流失……他脑筋急转，浮出个方案来。 他问李茵，你家有现金吗？ 有两万备用金。 拿一万借我。 有急用？ 别打听，快去快回。 不大一会，李茵取回钱。李标又吩咐道，通知那家长，明天考前带孩子先来我办公室。 四
家长和孩子如约而来。 李标让家长先在门外等，把孩子引进屋。 看头一眼就心生喜欢。这孩子的面相，清秀、灵动，又不失文静。 小同学，叫什么名字？ 高逸扬。 李标闻声一喜。这小鬼毫不怯场，音调高亢，咬字清晰，而且普通话很标准。 为啥要报考我们学校呀？ 妈妈说，和凤凰同飞必出俊鸟，和优秀的同学在一起，才能进步快。 听说你会背百首唐诗？ 嗯。 为考试而背？ 也是，也不是。开始为考而背，背着、背着，就喜欢上了。古诗词，几句就能描出幅画来。比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再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李标心中赞许，这孩子谈吐不俗。但他觉得，社会上多如牛毛的培训机构催生出不少的“徒生苗”，一个孩子会背些唐诗并不稀奇，也不是他想考测的内容，便拿起张报纸，老师今天不考你唐诗。你把这篇通讯看一下，一会，老师问你几个问题。 高逸扬双手接过报纸，只看了几分钟，便又双手递回，老师，我看好了，您请问。 李标拣了一串数据考问，高逸扬回答居然完全正确。 李标被惊到了，这小鬼不仅阅读速度极快，而且瞬间记忆力超强，绝对是个可造之才。这样的优生必须收进。但他又不想让高逸扬成为校长钦点的特例生，让高逸扬去走正常的招考程序。 五
李标赶去碧玉轩。 店主见着，有些意外，老先生，怎么还来？那簪已脱手了呀。 李标笑笑，还是为那簪来找你帮忙。 帮啥忙？ 李标递张名片，先认识一下。 哇！您是那所学校的校长，高山仰止、高山仰止。李——标，这名字好像有点熟，哦，想起来了，你是《浅谈笄簪钗夹》一书的作者？ 正是老朽。 店主顿时兴奋异常，泰斗驾到，敝店生辉。前辈，有事尽管吩咐。 李标说，实不相瞒，那簪现在在我手里。是个家长为了她孩子能来我校读书而送的重礼。我绝对不能收，收了就是件污点藏品。但又不能一拒了之，怕再度流失。因此想让家长来原店退货，我再从你手里按标价收进。可好？ 店主有些沉吟，前辈，古玩界有条行规您是知道的——不收退货。但被您的高风亮节所感动，破例一次，让她来退。 傍晚，店主打来电话，那簪已退，让李标去取。 李标速速赶去，付出一颗米，收妥如意簪。千谢万谢离店。 出得大门，夕阳西斜，天空绚丽，不由得高兴地吟起诗来，“……细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作者简介：杨伟民，男，47年生，杭州人，中国老年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楚风》《中华文学》等多家杂志签约作家、二十余次在国家级征文大赛中获奖。在《获奖作品集》《西湖》《楚风》《楚风作家》《今古传奇》《中华文学》《参花》《当代文学》（海外版）等三十余家刊物发表作品，计百余万字。有通讯被《人民日报》转载。有多篇文章被译成双语入选孔子学院阅读教材。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生命无痕》《都市风情》《那人、那事、那黑土》和散文集《木芙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