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汪天钊 于 2015-4-6 17:09 编辑
一 那里一定是一处非同寻常的地方,具有非同寻常的优美环境和非同寻常的魅力神韵——苏轼游玩了大半个中国,阅览无数的名山秀水,所以他的眼光一定是很挑剔的,他的审美也是很苛刻的或者是独特的,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西湖,都没能吸引住他,只留下人去楼空的苏堤;那个地方远离他的故乡四川巴蜀,中国几千年叶落归根的意识观念到现在还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何况是在千年之前,那个地方让他诀别故乡,那个地方也不是他最后的居住地,他却留下遗言,并一再叮嘱一定要把他埋葬在那里,可能这样,他才能瞑目。苏轼病逝在南方,他的尸骨经过迢迢路途辗转才最终达到了那里。 莽莽八百里伏牛山脉昂首挺胸蹬蹬地大踏步北上而来,到了河洛顿了一下转了身,也有点累了,走路的姿势改变了许多,晃晃悠悠地闲庭信步,然后又掂着小脚碎步姗姗远去。有时候天气晴朗,视野澄清,但却看不到它们,有时候天气阴沉,它们却异常清晰,象是一幅粗线条的素描,浑厚凝重,苍郁幽静,那种境地似乎是一种海市蜃楼,只有在梦境中才能出现,在现实中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抵达。起伏连绵的层层叠嶂里面,藏匿着很多的寺庙禅院,其中声名远扬的少林寺,千年古刹风穴寺就落户在这里。它们的南面,是一大片的原野,你的视野有多远,它就有多远,就象是一卷地毯伸展开去。 山脉的南麓有一座山,名叫小峨眉山,小峨眉山的山脚下就是三苏园。 虽然是山脚,但山脚已经有了相当的高度,处于山势抬头的缓冲地带,宏观的整个地势应该就是一张藤椅,三苏园正处在这样一张的藤椅上。藤椅属于古老的那种,造型独具匠心,错落有致,做工精细,纹理善变但有规律。藤椅适宜人的各种姿态,卧,半卧、仰、半仰、或者端坐。凛冽北风的锋芒到了这里不可能单刀直入,南麓的阳光向来充盈,冬春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是一种怎样的受用,而躺在藤椅上观云卷云舒,日落月出,四季的往来,聆听风的歌唱,虫鸟的私语,大自然的物语,又是一种怎样的洒脱。金黄色的夕阳漫上来,手里捧着诗卷,这又是怎样简单却又求之不得的奢侈。在某一个有月朗星稀的晚上有朋自远方来,煮酒唱风流,又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快事!那片山川久经晨钟暮鼓的浸淫,已经有了佛性,可能本身就是能够让佛生根发芽成长的土壤;事实上不管是少林或者是风穴寺都距之不远,苏轼当时一定时常会选择一个山花浪漫、风和日丽,或者秋高气爽的一天前去做佛事,两个千年古刹里一定有着他衣袂飘飘的背影,一定有着与高僧推心置腹的对话,探寻某种真谛,某种疑惑。可当天返回,也可留恋数日。 是这样吗?苏轼老前辈在暗暗发笑吗? 我去的时候是在一个夏日,夏日不是雾的季节,事实上其它地方也都没有雾,而三苏园里却处在雾之中,雾其实并不浓,很薄的,一层纸一样地薄,就是这样的薄雾,我只能看到它的局部,看不到全部,它是动态的,我走近它,它则远去,我离去,它则紧随。虽然我就在其中,就在它的面前,但我们之间有着距离,即使纳米一样的距离,我却不能触及,触及不到它的更深层,它更本真的蕴涵。 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在苏轼老前辈眼里,这里一定是他梦寐已久的地方,属于他的理想世界;他人生最后的夙愿得以实现,他的魂魄在这里得以安息,他一定是无憾且快慰的,想必他在这里还如生前一样洒脱豪放,在这里时常高声吟唱“大江东去,浪淘尽……” 二 这里本来叫做三苏坟,现在只是扩大了规模,凭着主观臆断增添了一些仿古建筑,应该是出于商业的炒作意图,三苏坟摇身一变成了三苏园。其实三苏坟也有点牵强,因为其父苏洵和其兄苏辙根本没有埋葬在这里,埋葬的只是他们二人的衣冠,象征性的,只有苏轼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这样可能是因为他们父子三人在中国文坛上是一个仅有的奇葩,成为永久的美谈,唐宋八大家他们父子三人都跻身其中。 直奔主题,径自来到三苏园的最后面。 当我第一眼看到它们,我感到了意外,意外的是它们和我印象里已经固有的模式有着太大的反差,在去之前我就想象着它们的模样,要么坟茔是巨大饱满的,人们需要仰视,要么石碑牌坊高大阔绰,是艺术珍品或者价值稀有,要么祠堂是精雕细琢的飞檐斗拱,厚重的秦砖汉瓦,总之它们要上档次的,或者与常人相比是与众不同的。然而没有想到的是,苏轼的坟茔和一般人们的一模一样,甚至不如,它的高度没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高,宽度也不过两步,圆周也不需要走上几周。墓碑也不高大,也没有任何图案,经过岁月的侵蚀,斑驳的碑面似乎能掉下渣来,就连他们的名字也难以辨认。坟茔上面的所有装饰,不过是青青的野草。它们前面的房子,也是低矮的,一种陈旧破败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的朴素简约,朴素简约得苍凉,时光在这里也猛然地衰老下去,到处是它摇摇晃晃的影子,无从搀扶。 然而就是这样极其偏僻的角落,这样简约的坟茔,却吸引着众多的人们穿越遥远的路途,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在它们面前,人们放下他们高贵的身份,高傲的头颅,坚挺的身板,肃穆端庄地鞠躬祭拜,不管他们奔来是处于什么样的心境,但他们最后所有的心情是一样的,那就是敬仰。寺庙也有破敝的时候,但这里的纸灰青烟,千年不息。 这里偏僻但不寂寞,只有一人居住但不孤独。 世界就是这样的悖谬,那些的帝王将相,生前显赫威尊,死后建造的墓穴也富丽堂皇,且费尽心机,愿望在另一世界里也能永远地享尽荣华富贵和安逸;然而,他们的命运几乎是一样的,只要是被定位发现的,无一例外地被挖坟掘墓,财物被洗劫,尸骨也不能保全,入土为安,被挖坟掘墓,是一种最大的耻辱,最为严厉的惩罚鞭挞;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注定?我不知道人们参观帝王将相的墓穴是处于什么样的目的,有什么感想,不管是猎奇还是羡慕,但我知道,什么样的成分里都不会有敬仰。不管它们是怎样恢弘,怎样气度森严,但在它们面前从来没有祭拜。 事实上,苏轼也是一个官儿,能见到皇帝的官儿,能参与国家大事的官儿,但后人没有想到他是一个官儿,很少关心他的乌台诗案,就如李煜一样,也从没有想到过他还曾是一个皇帝,当然,也没有因为他后来沦落为一个最大的亡国奴而为他羞耻,只知道他的身份其实只是一个词人,只知道他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么多的帝王将相,竟然抵不过一个文人,那样千秋的文治武功,竟然抵不过薄薄的诗句。 坟茔处于一片庞大的柏林之中,柏是古柏,枝叶茂密,氛围幽深。柏林不是一下子就形成的,很少有人知道它们每一颗柏树的来历,在什么时候栽下的,有多大的年龄了,是谁栽的,但人们一定知道,栽下柏树的人,都是在表达着他们的敬仰,宣示着他们的敬仰。 我和无数的人们一样,我来时不能给这里带来什么,但我怀里揣着的是一颗心,一颗虔诚的心,一颗朝圣的心,也怀揣着敬仰,这种敬仰不参杂一点的瑕疵,一点的恭维,一点的违心。我静静地伫立于三苏坟的面前,默默地仰望着他们。 我走时,我把我的敬仰化作了那些青翠苍郁的柏叶。 三 学生时代背诵了好多的文章诗文,随着生命的拉长,硬件知识不仅没有积累,相反地是在忘却,一点一点地忘却,不知不觉地忘却,忘却得干干净净,到了现在所剩已经寥寥无几,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寥寥无几的篇章或者句子中,竟然是属于苏轼的居多,当我伫立在他的坟茔前,他的那些篇章和句子就如上网时电脑里弹跳窗口一样弹跳出来,我仍可以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地把它们大差不差地朗诵出来,难道,这是一种神秘的约定?约定前一种必备的前奏,这种前奏,让我在几十年前就做好了准备?难道这也是一种注定,注定着我的人生脚步一定要在这里停留?注定着我们一定要相逢? 对于我而言,一个无以数计之中的庸碌得可以的凡夫俗子,为了生计一直在东奔西走、在外漂泊流浪打工,我的人生是在快速转动的车轮上,在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的路上,每次出门,我要到哪里我自己都不十分清楚,哪里有什么我更无从谈起。我没有那样的雅兴,有雅兴也雅不起来。说出来一定惹人见笑,在没有来到三苏园之前,浅陋的我除了他的诗文之外对他了解的真的很少,谁会想到过他的前世今生?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工地,当我得知苏轼老前辈的墓地就在工地附近时,我惊讶得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是真的吗?我疑虑了很长时间。 我们的相遇,是不期而遇,纯属偶然。 我们相隔千年,素不相识,从未谋面,也从未交流,但我们宛如故人。 当我心中再一次断续结巴地默默朗诵他的那些篇章诗文,我经不住心潮涌动,莫名地感动,感动来的是那样自然而然,如阳光的生长,莫名地温暖,如春风吻过花朵,苏老前辈啊,你是我的知己,你在千年前就已经知道千年后我的人生轨迹,就洞察到了一个千年后的后生的刻骨情感! 似乎是在一瞬间,几十春秋就跑到了头,少年的我早已老气横秋,那些人生的起伏,那些生活的磨难,那些世态多少的冷暖和嘲弄,那些的人世间多少次相聚和诀别,我想表达,意念明明白白,但表达不出,无法表达,往往就是在这种状态下,那些句子反反复复地出现,一次次地加深我的记忆,以至现在想忘掉再也无法忘掉。我只有反反复复地刍嚼,慢慢地发酵消化,吸收,它们化作了能量,这种能量可能是一种胸怀,可能是一种高贵,可能是一种性情,更可能是一种境界。 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才确信无疑,真正滋养我的,什么也不是,恰恰正是这些文字,虽然这些文字很薄,薄得没有一点的厚度,很轻,轻得掂不出是几两几钱,很贱,往往被蛛丝尘埃所掩埋、被便溺、被扔进废纸堆里、或付之一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