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村子,村里的老人见我总会问:街上(城里)好还是队上(农村)好?我想无需比较,村子自然是好。只不过,时代的剧变并没有绕开我的村子。 风从身边不停地吹过,我也不停地在村里瞎转悠,碰见赶牛的大佬(伯伯),就撵着去说话。 大佬你身体好不好?好! 几个牛娃子?三个! 有没有牛奶?有! 你吆(撵)牛牛干啥去?卖掉去! 为啥卖?没法养! 为啥没法养?土地休耕,没水、没草。 大佬撵着牛,我撵着大佬,最后几句话是喊着出来的。我撵不动了,就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次回去我都努力地在河坝里、在地埂上、在沟渠旁捡拾从前的记忆,寻找童年的痕迹。以前这里的河坝有淘金洞,羊道陡峭蜿蜒;那时这里的夏季清凉、渠水清澈;这里有牧民扬鞭策马的欢声笑语,更有农民肩挑日月的清贫乐观……可是现在村子的变化越来越大,陌生人也越来越多。除了小字辈的孩童我不认识以外,买了宅基地的城里人也越来越多。我似乎也成了村里的陌生人。 我在村子走一圈,有几个面容长得酷似他们父母的孩子,便忍不住要问他是不是李军的儿子、她是不是伊思玛子的丫头,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但孩子也会问我:“你是谁?” “我是谁?”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该给孩子怎么讲啊?我是村里一位老人的大女儿,老人是谁谁谁;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从小和你们的父母一起长大;我也在这里结婚生子,只是我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离开这里了……这些我都可以阐述清楚,可孩子们能懂吗?他们不会知道我曾在这里看到过村子一年四季不同的风景。 村子的春天总是来得那么晚,市区都已绿意盎然,这里的小草才露尖尖角。五月底六月初房前屋后、篱笆旁、小渠边、河坝里的野刺玫、马莲和黄刺檗才展颜。微风拂过,野刺玫明黄艳丽或是白璧无瑕的花朵在枝条上蹁跹,香气迷人。兰紫色的马莲花素净淡雅,摇曳着轻盈的身姿。大人们在一旁干农活,我们就在田间地头撒欢。那时我们把黄刺檗的叶子叫酸面片,一簇簇黄色的小碎花像小圆钟一样悬挂在枝间,我们爱吃它的花和叶。刺檗的花朵散发着特殊的蜜香,吃起来让人很上瘾,叶子却是酸得掉牙的那种。成熟了的果实是紫色的,果汁流出来先是紫红色,过一会儿就氧化成了藏青色,到最后染得手指黑紫黑紫的,那是洗也洗不掉的南山印记。我小时候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自在祥和,让人舒畅又安心。 夏天来到时,村庄的色彩就会变得丰富起来。南边山顶上的乌云散去了,耀眼的阳光就会洒向大地。远处有白雪盖顶的天山山脉,近处有头号沟黄土色的秃山头,眼跟前大片大片的绿色麦浪在翻滚,蜜蜂在紫色和白色的洋芋花间飞舞。那时这里的山有活力、河坝有活力、土地有活力,在这片令我挚爱的土地上到处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每到傍晚,炊烟缭绕,牛羊归圈,那景象就是一幅浓重的水墨画。有的大人站在门口喊孩子回家吃饭,也有大人骂着不听话孩子,有撵着跑的、追着打的……大家一起出工劳动,亲如一家。我借你家农具,你借我家耕牛;我帮你看娃,你帮我蒸馍。那时我的村子里始终充满着信任与温暖,我时时都被邻里和睦、守望相助感动着、慰藉着。 我还记得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秋天就会站在我面前——那是丰收的季节。216国道路基下平整开阔的土地一片金色,翻滚的金色麦浪激荡着我的灵魂,我深深地被这土地的丰饶所感动。黄亮亮的洋芋沉淀了一个夏季,在秋天堆满了沟,装满了筐,储满了窖。这里有一群辛苦的农民,他们解冻而耕,初霜而起,耕在春风,收在秋色。想来,也只有灿烂的金色,才能配得上一年的汗水与丰收的笑容。在这里我的生命充满灿烂的色彩和喜悦。 我也知道这里的冬天是银装素裹的,那时最迷人的风景是飘雪,最好看的颜色是洁白。在这冰雪的世界里,我看到过巍峨壮丽的雪山,掩映着的草垛篱笆,看到过雪地里觅食的麻雀……那时,早晨我和小伙伴顶着风冒着寒快步走向学校。放学的路上我们总会停在马号的墙根,向着落日用力跺着冻僵的脚,哈出热气暖暖手,歇口气再跑,直接奔向家里的洋芋丝拉条子。在这里与记忆有关的一切美好,都像电影镜头般在我眼前浮现…… 如今我努力地想在田间地头读出农村原有的样子,可除了家家户户的菜园子和河坝里的羊群是熟悉的感觉外,其他的都变了。从前勤勤恳恳负责犁地的牛和马已经退役了,取代它们的便捷机械也因为土地休耕而生锈了。 村里家家有了Wi-Fi,大家都窝在暖暖地房间里发微信、刷抖音。村口的游园、咖啡屋、水泥路、二层小洋楼、小轿车这些极具现代文明色彩的事物在村子里赫然地存在。我也终于明白为啥大佬没法养牛。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已不甘于农村的粗放与落后,如被磁铁吸引般齐刷刷去了五光十色的城市,继而想方设法在那里买房定居。我也同样奔向了城市。 以前的村子四季有着不一样的美,而这些年我跨过田间地头,翻过河坝沟渠,再也不是山清水秀的模样了,我的心头平添了凄凉之感。我小时候经常爬上爬下的土墙不见了,我家门前那条小渠干涸了,渠边的那两棵大榆树和灌木丛不见了,坑子地和老包产地的埂子上那一抱粗的白杨树枯死了,许多的老房子都大门紧闭,村子里没有了昔日的热闹,老人独坐夕阳……我从局内人变成了旁观者,曾经摆脱了它的优越感已经消失不见,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或许,再过十年、二十年,我的村子会把我忘记,可我却会始终惦念着她,我忘不掉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但那些清贫也幸福,简单也温馨的岁月,难道真的只能是一种回忆了吗? 马艳琴,女,回族,新疆乌鲁木齐人,某单位干部。作家,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