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乳罗山那十八坎的高坡坡,便是父亲的家,当然也是我的家。
生我的那个年代,农村的娃把父亲都叫“大”,但我却把父亲叫“爸”,叫“爸”觉得比叫“大”会更洋气些。我父亲虽在农村住,可他并不参加人民大公社田间地头的耕耙耩耱,他工作在火车站的机修厂,用当时的话说,父亲是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我爸有工作吃着商品粮,我妈却在农村,我们也只能随着我妈在农村老老实实地做着农村娃。
提起我爸,不能不说说我妈。我妈的娘家是邻村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望的财东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真可谓受尽了艰难,即便是祖上再有钱再有名望品德再好,可他们的孩子走出家门却都低人一等。经媒妁之言,我爸我妈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手捧红宝书站在庄严的毛主席像前完成他们的大婚,也就从那一天起,年轻的爸妈就相互感激着彼此。我爸感激着一个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能下嫁给他一个普通的农村小伙,他虽然有工作,但按传统的礼数,两个家庭必定门不当户也不对。我妈比我爸的感激更感激,她感激着一个被农苦大众们视为阶级敌人的富家女娃,被我爸义无反顾地娶回为妻,嫁给了这个家庭清贫历史清白的穷人家,简直对她的人生就是再一次的脱胎和换骨,田间地头再苦再累都无所谓,必定她可以挺直腰板扬眉吐气活着了。他们两个人感激着彼此,相依相顾地一起生活了五年,十年,二十年,四十年,如今已过了五十个春秋。
我爸是打心底地爱着我妈。虽然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说一句“我爱你”深情话,但他会更勤劳,更悉心地经营好自己的家,教育好自己的儿女们,为的是让我妈的操劳能省心些。我妈也是从内心尊重和体贴着我的父亲,当然她不会说些“辛苦了”的温柔语言,她时常会给父亲递上一块温热的毛巾,告诉他“别太挣人了,活儿今天干不完,太阳明天还照样出来呢。”
因为心存感激,也就相互体贴。我如今已是奔五的人了,五十年里我几乎没见过父亲和母亲吵架,偶尔顶个嘴肯定有,但多半是我爸以失败告终,我妈却总是占着上风,我最佩服的是我爸绝对能忍受母亲那喋喋不休的唠叨,有时连我都觉得我妈是在故意搅缠,可我爸不嫌,他总说:“你妈她娘家在‘有理村’住,说啥都有理,咱一家哪倒能说过她呀。”母亲笑了,一家人又和气了。
教育我们,我爸的家风很严,而且脾气不好,但对我们兄妹们他从没动过粗,见过他一次真发火了,也只是把一个碗或碟子,高高地拿在手里,落下的时候在饭桌上又轻轻地墩一下,也就算解气了。
我爸有几个特长,我相信你父亲绝对没有。
我一家几十年穿的老布鞋尽是我爸纳的千层底。母亲是富户人家,在娘屋就没做过那玩意,进了我家门后才跟着我婆学做的绞鞋面子,抹鞋底子,可那鞋底太厚实,她根本刺不透,我兄妹们出门总不能让人笑话没鞋穿呀,于是,纳鞋底子的事情就被我爸接了过去。农村的妇人纳鞋底子天经地义,软活的身子骨往炕上盘腿坐着,一节和粗实白线绳子,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用力的时候在腿面上一顶,拉的线绳子“哧溜哧溜”的响。可我爸硬胳膊硬腿的咋整,幸好过去在农村有种纳鞋底的夹子,支在炕头,我爸就不用盘腿了,那线绳子拉的是“呼呼声风,别人纳个鞋底几天才一只,我爸半晚上纳一只,等第二晚,两连两只鞋面就都合上了,那可是巧夺天工的美,满村的妇人家都无人敢和他争高低。
我爸会打猎。他在机修厂上班懂机械,那个年月对枪支管的不是很严,我爸竟然在车床上自制了一把猎枪,他上班的地方离金水沟很近,就带上猎枪去沟里打猎。他没当过兵但枪法很准,特别是打兔子,只要他发现就没有几只能逃脱的,“嘭”一声枪响,兔子跳不了几步就倒了。如今,我偶尔回到村里,总有邻人挡住我让捎话问候我爸,他们说那年月没吃没喝的,但都吃过我爸打得兔子和野鸡。
我爸是个专业的车床工,也擅长锡焊。有时去上班,他的自行车上总会跨上邻舍们那几个破搪瓷盆子和搪瓷碗,等他帮忙给咕噜浑全。我爸只要回到农村他又是位优秀的庄稼汉子,他的做的农活人人羡慕,甚至村上的领导还说过,把这样务农的好把式落到机修厂去上班简直是我们村农业生产的损失。特别是刚分责任制那几年,我爸就常常回家帮母亲打理庄稼,他犁的地平整整,犁沟端渐渐,把自己的一片地做的有棱有角,整齐,干净,就是埝头上你都难找几颗烂杂草,同样的都是收拾庄稼,看我爸做的田地就像欣赏一片田地间的艺术品。
其实在我小时候的心灵里,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爸,就连现在依然是。我爸一辈子勤劳和节俭,孝敬我婆,这话就不说了,他更不讲究喝茶也不喜欢喝酒,有点爱好就是抽根烟和拉拉二胡。可前几年因为有些哮喘竟然连烟也戒了,而且是一夜的功夫,第二天就突然宣布不再抽烟直到如今,这让我真佩服的有些吃惊了。
我爸用他的辛劳和纯朴深深地爱着我们,也感染着我们,所以我常想,若能继承他老人家做人处事的风骨,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