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人间烟火 于 2015-5-22 16:27 编辑
随着农业现代化的大步推进，作为农耕文明发展过程中简陋而又非常实用的生产场所，麦场已逐渐退出了农村的历史舞台。在我那秦岭北麓脚下，一直被我认为是最偏避也最落后的老家乡村，那个曾经被我写着“丰收的产床”的麦场，就在最近一两年间，变成了一排排、一栋栋白瓷墙面红铁大门的新农村。然而，那划破晨空的布谷声，那在田野里涌动的麦浪，总是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昔日的夏收场景，拉回到曾经繁忙而热闹的麦场……
割 场 麦场在一年一度的夏收结束后，一般都闲置着，几经霜冻日晒，就粗糙了、干裂了。有的人家麦收一结束就把麦场翻耕了，种上来年麦收之前可以收割的油菜、大麦等。不管是闲置粗糙了的还是新收了油菜或大麦的，在夏收到来之前，麦场都要整修，村人称之为“割场”，是麦收之前必须的一个准备性工作。
时序进入农历四月中下旬，麦子泛黄，布谷声声，村人就着手割场了。先把麦场上的柴草杂物清理干净，然后像锄地一样把麦场锄一遍，给长时间闲置板结的场面松松土。接下来就只等下雨了，一场雨过后，待松了土的场面水分未干而又不粘泥的时候，割场最好。这当儿，不论手头有多么忙的活，都要暂时放下，拉上牛，套上碌碡，在场面上一圈儿挨着一圈儿碾几遍，松软的场面就压实了。碾的效果不太好时，还要在套碌碡的木档后面系几根带叶的树枝，在树枝上压几锨湿土，碌碡碾过之后，压着土的树枝叶再刷一遍，割过的场面更加瓷实而平整。
不过，老天往往并不那么顺人意，有时眼看麦子熟了，要搭镰收割了，没落过一场雨。等不到雨，就挑水割场。一担一担把水挑到麦场上，然后用瓢一下一下均匀地泼在场面上，既不能有一处没泼到，也不能因泼的太多使场面湿粘，总之要泼得跟下雨后湿而未干的状态差不多。有时候，场割得早了，麦子还没收回来，却又下了雨。麦子上场之前，下几场雨，就要割几次场，否则，被雨淋过的麦场经夏日的太阳暴晒，即刻龟裂，麦子上场后，一碾，麦粒就钻到地缝里去了。
割场的情景和碾场差不多，只不过场面上没有厚厚的麦子而已。雨后新霁，空气凉爽，刚刚爬过山头的太阳把麦场边参差不齐的树影，投映在在麦场上，拉得老长老长。一头老黄牛踩着斑驳的树影，曳着碌碡不紧不慢地逆时针转着圈儿，割场的人戴一顶草帽，站在麦场中央，一手牵牛，一手执鞭，也跟着在原地慢慢地转圈儿，不时地吆喝几声，让晨光中的村庄平添了一种生机。
每当割场的时候，我总是想到碾场，觉得割场就是碾场之前的模拟或者实习。割场的人在吆喝着牛转圈儿的时候，心里也肯定在盘算着地里的麦子那块熟得早，估摸着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心里早就涌动着对丰收的期盼和向往吧？ 碾 场 碾场有好多环节。先要“摊场”，就是把麦子散开在场里弄乱，铺成厚厚一层，为的是晾晒几个小时，便于碾打。
实行农田承包责任制后，村里的麦场都划分成一亩左右的小块，三五家共用一个，碾场时各家根据收获的情况自行安排，轮换着碾。所以，麦子拉到卖场上很少当天就能来得及碾。为了防止下雨，把拉回的麦子在场边摞成一个三、五米高、十几平方大的麦垛。摞麦垛也有讲究，把捆好的麦子，茬儿和茬儿错开，麦垛里面就没有大的缝隙，也浑实，顶上盖一层散乱的麦子，一旦下雨，雨水就顺着散乱的麦秆向四周流去，钻不到麦垛里面。所以，麦子在地里割倒后，一把一把地放在一起，从捆扎拉运，到拉运至麦场上摞麦垛，都尽量整齐搬运，不能散乱。到了摊场时，却尽可能要把穗是穗、根是根的麦子散乱开来。先用麦钩把麦子从麦垛上勾下来，再用麦杈把整整齐齐的麦子挑起弄散弄乱。然后一杈一杈挑起，像蜂窝一样挨挨挤挤的支起来，便于透风和充分曝晒。
摊场一般都在大清早。中午时分，晒得差不多了，再用杈将支起的麦子翻个过，摊平，是为“蜷场”，我理解，是把麦子蜷缩起来 ，便于碾压。接下来就是碾场了。一般在下午三四点，麦子在烈日下曝晒了多半天，麦穗晒开了，麦秆也晒硬了，麦杈一挑嗤嗤作响，碌碡一上场，满场里哔哔叭叭的，声音不大，但短促有力。碾过一遍后，再用杈把碾平的麦子翻起来，是为“翻场”，翻过之后，还需再碾一遍，碾场才算结束。以前是牲畜曳着碌碡碾，后来都是拖拉机碾场，突突突十几分钟就碾一遍。村上的拖拉机就那么三两台，一台拖拉机碾了这家的，趁着翻场的间隙，还要去碾别家的。翻场一杈一杈地挑，自然是人越多越快。所以，翻场的时候，邻居能腾出手来的都来帮忙翻。这时候，帮忙人的多少也是这家人在村上人缘好坏的一个标志。大家一字儿排开，挥动着麦杈，挑起，抖动，翻过，边翻边往后退，拖拉机过来碾第二遍的时候，差不多正好翻毕。
接下来是“起场”。和翻场差不多，把碾过的麦子挑起来，但不用翻，只是抖一下，把夹带在麦秆里的麦粒抖落到地面上。这么齐齐抖落一遍，再用杈把麦秸拢成一堆一堆，由两个人用两根一端削尖的长木杆分别从麦秸堆下面对插着抬走。这当然一般是男人们干的。麦场上的活儿，和犁地点种等农活一样，男女也是有分工的。麦秸清运完毕，再用齿儿长、间隔宽的杈把遗落的麦秸拾走，起场就结束了。剩下麦粒和麦糠、麦秸渣混杂着铺在麦场上，用推板和扫帚把混杂着麦糠的麦粒扫拢成一堆，有了风，就可以扬场了。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扬 场 扬场是麦子从麦穗变成麦粒的最后一项农事。和麦粒混杂在一起的麦糠在扬起的过程中被风吹走，麦秸梗等杂物落在麦堆上用扫帚掠去，余下的才是沉甸甸的粮食。
老家的村子坐落在山脚下，傍晚时分，山风猎猎，正是扬场的好时候。先抓一把麦糠向空中撒去，试试风向，然后选择与风向大致垂直的方向扬场。在我后来所见的其他地方扬场的方式中，有的很简单，一个人手持一把木锨就扬开了。老家扬场复杂一些。扬场的人双手端一小簸箕，面朝麦子扬出的方向，站在麦堆旁。另一人手持木锨，站在扬场人身后。扬场时，扬场者并不转身，更无需弯腰，只把簸箕从左侧向后一斜，持木锨者铲起混杂的麦粒和麦糠，向上一丢，就丢到扬场者的簸箕里，扬场者顺势抡圆臂膀，向上一扬，灿亮的麦粒便在空中散成一道优美的弧线，如彩虹般随即落下，而麦糠和尘土则被风吹散开去。这人为的连续动作被扬场者和持锨者配合得如机械运动般紧凑、快速、准确。持锨者不需看簸箕是否放回到扬场者身侧的位置，铲一锨混杂的麦粒和麦糠，向上丢的当儿，扬场者的簸箕扬出后也正好缩回来，承接住持锨者丢出的麦粒和麦糠。配合之默契，动作之娴熟，非文字可以表达。
只要风力稳定，堆得如小丘般的混杂着麦糠和麦秸梗的麦堆二十甚至十几分钟就扬完了。但在老家农村，有个讲究，一场麦子扬完不能说“扬完了”，而说“扬出来了”。尽管没人给我解释过，我想，应该是村人认为说“扬完了”不吉利，好像碾了一场麦子，就完了，没了。虽然只是个讲究，但是由此看出短粮缺吃的日子在祖辈心里留下了多么可怕的印记。
农业是靠天吃饭的产业，在过去农业基础条件落后的时候更是如此。扬场也不例外，有时候等着扬场，却就是没有一丝儿风 ，隔一会儿看一下场边的树梢，总是静静地，不摇不摆。而这样的时候往往天气也不好，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更不敢松懈，哪怕等到半夜，也要把碾好的麦子扬出来 。在场边的麦垛上插一根竹竿，引一条电线，挂上灯泡，就算照明设施了。麦子和麦糠随着扬场人双臂的一起一落，在夜风中飞起、落下、飘散，成群的飞蛾很快聚集在竹竿上的灯泡周围，追逐着、飞舞着，仿佛在为新麦的收获而欢腾。
扬场自然是男人的事，而女人也闲不了。扬出去的麦粒落下的同时，其中夹杂的麦桔梗、没有碾碎的瘪麦穗也落在扬出的条状麦堆里。于是，每隔一会儿，头顶草帽或者手帕的女人就要用扫帚轻轻掠去麦堆上的麦桔梗等杂物，村人称之为“掠场”。夕阳余晖下，男人铁塔般站在那儿双臂挥动，奋力扬场，女人弯着腰，在麦堆上轻轻地掠扫，俨然一副木刻版画，定格在夏日的麦场里，也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看 场 麦子扬出来之后，人们一般不将新碾的麦子拉运回去，而是把被风吹落在一边的大片麦糠清理掉，麦子则聚集成圆锥形的一个堆，仔细人家为了防止夜间地面的潮气，或者突然下雨，把麦子装在袋子里原地堆放，都是为了第二天晴好时散开晾晒，省却晚上拉回家早晨再从家里拉出来的麻烦。这样，麦子就要在麦场里过夜。虽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村邻家，而且晚上把扬出的麦子放在场里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但是，大约出于心理上的安慰或者习惯使然，麦子放在麦场上的人家都要有人晚上睡在麦场上照看，是为“看场”。
麦子收拾到一堆放在那儿，回家洗刷一番，弹去满头满脸满身的灰土和麦草屑。有的人家可能连下午饭还没顾上吃，这时候，心暂时轻松下了，才开始做饭吃。即便是下午饭吃过了，这会儿也要舒舒坦坦坐下来吃一点喝一点，驱走一整天劳作的困乏和疲劳。吃好喝足了，歇息得差不多了，看场的人——一般都是一家之主的男人——这才了铺盖卷儿慢慢悠悠朝麦场里走。从麦场边找来一辆白天拉麦子时用的架子车，再找个和车轮差不多高的东西，把车辕担起来，一个临时的简易床就搭好了。有的人更简单，把几个装着麦子的袋子放倒，并在一起，或者在场边上的麦秸堆里就地弄个地铺，铺上被褥，也就是床了。
此时的麦场已经成了孩子们的欢乐场。几场麦子碾下来，麦场平整而瓷实，收拾麦堆时又刚刚清扫过，用家乡人夸张的土话说，“干净的能晾凉粉”。孩子们便在麦场里嬉闹着，玩游戏，捉迷藏，飞扬起一阵阵清脆稚气的欢笑声。这欢笑声也感染了看场的人，他把临时床铺弄好，也不急着睡，或者逗旁边的孩子玩，或者到相邻的麦场上同样看场的人那里，拉拉闲话，找找乐子。 麦子能放在麦场里等着第二天晾晒，一般天气晴好，夜空朗朗，繁星点点，凉风习习，即便如此，睡在麦场里毕竟不如在家里睡得踏实。但是，以前在家收麦时，我却以为那是一种悠闲，自告奋勇晚上去看场。铺好被子，玩一会儿，就发困乏了，躺在麦场上，看着深邃的天空和宝石般晶亮的星星，还没有找到地当床、天为被的特别感觉，很快就被周公拖进了酣酣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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