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5-26 18:48 编辑
1. 1978年,我七岁。妈妈说我该发蒙读一年级,于是扯上几尺毛蓝布给做个书包。那书包长椭椭的,细长的带子,背起来快拖地上。低年级的学生常常斜挎着,走起路来包包在屁股上一达一达的。有人笑曰:包里背个碗,手里再拿根打狗棒,活像一个讨口子(乞丐)。 我们村的村民以熊姓和母姓为主,他们掌管着村里大小事务,有什么推荐工作、当兵等好事,外姓人是沾不上边的。从小我就感觉到这世界上的事是很不公平的,即使在那样社会风气总体很好的年代。村委会所在地只唯一一间教室,一个老师。那老师与我们同社,姓熊,高中毕业后被推荐代课,后来转正。他瘦瘦的,两颧骨高高凸起,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中山装,像小学生背一布袋子,看起来特别滑稽。但他精神特好,走路如风。每天放学匆匆回家,丢下书包就犁田耙地。不是衣服口袋上别的那支钢笔,很难看出他与真资格的农民有什么区别。 听说发蒙报名是要考试的。开学前,爸爸在家教我数数、写数字、写拼音,我都练得很流畅。八月三十日傍晚,爸爸带我去熊老师那里报名。站在老师面前,我头都不敢抬,“会数数吗?数得到多少?……”还没等我回答,老师又说:“没想到你家的人还挺聪明,你哥哥成绩蛮好的,你爸爸、你姑姑都不赖(他家的几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就是可惜都没被推荐出去……”我不知道他是真正感到惋惜,还是有点奚落的意思,反正我听到这些话,幼小的心灵里燃气一股怒火。于是虎着脸,以死寂般的沉默做抵抗。爸爸以为我忘记数数了,三番五次启发开导,我就是不数。老师似乎也很生气:“不数就读不成书,好久会数就好久来读。”我蹬蹬蹬冲进漆黑的夜色中,再没去熊老师那里报名。 次年,村小学搬到离家三里地的联校。哥哥说那里很大,有五个班,一到五年级都有,还有两个公办教师和两个代课教师,可热闹了。我日思夜盼,终于盼来去那里报名的那天。考我的是一个年轻女教师,姓义,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没等她开口问,我就哗啦哗啦数过一百。她眼睛笑成一条缝,摸摸我的小辫子说:“小姑娘,真厉害!明天可以来读书了。”那一年,我八岁,正式成为一名合格的小学生,搁置一年的书包派上用场。 2. 说是很大、很热闹的一个学校,不过是徐姓大地主留下的几间典型的川北民居。旧式的椽头架子的青瓦房,竹篾编的墙壁外敷了一层泥浆,很多地方都已经脱落,露出破旧的篾壁。五间教室,四间小屋可以做老师的办公室和休息之地。地板上的泥土已经被踩踏得大洞小坑,如遇下雨,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摔个四仰八叉。学校最奢侈的是有两个操场,一个是石板铺成的,一个是土地坝。一到冬天老师便带领我们做游戏,跳绳、跳格格、打沙包、丢手绢、玩老鹰捉小鸡。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我度过五年小学生涯,遇到今生最敬佩的老师们。 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每天要走四趟三里村道的确是很辛苦的一件事。遇到连续下雨,窄窄的田埂儿、泥泞的小道、布满青苔的石板路,走起来如履薄冰。没有鞋穿,光脚行走,脚趾紧紧抠地,抠得生疼生疼的。没有雨伞,只带一破斗笠。要紧盯地下,要死死拉住斗笠绳,稍不注意,斗笠被风刮进水田中间。我的整个小学生涯,那样的壮举发生过三四次。浑身淋得像落汤鸡,眼看着斗笠在水田里打旋旋儿,就是够不到。索性一咬牙,卷起裤腿就下田去捡。
家长们总有忙不完的活,也很少有人成天担心孩子,除非下暴雨、下大雪,几乎不接送孩子。当我女儿上幼儿园时,我用了一天时间接送孩子,告诉孩子一些安全常识,女儿就乖乖听话了。想想现在的孩子一家有一个读书的成天像打仗,哪怕离学校只有几百米远,也得上学送,下学接,天大的事都不能耽误,很多家里还有专人陪读,伤不起呀。值得庆幸的是那时的书包很轻很轻,除了语文和数学课本,还有作业本,两支笔。背诵和作业任务基本在学校完成,老师常常搭根凳子在教室门口,背一个走一个,家庭作业也很少。一放学就像脱缰的野马,满山坡跑。路过学校的一个山坳里有很多李子树,李子成熟的季节,枝桠上常常蹲了摘李子的孩子,吃到肚子圆鼓鼓才回家。 义老师高中毕业就到学校代课,她恋爱多年的男友在外地工作,多次劝阻她跟他一块儿出去,可她喜欢教书,热爱孩子。每次看她在讲台上教孩子们读书,那脆甜脆甜的声音把我带进课文的意境中,摇头晃脑地跟着朗读背诵,常常忘记了周围有同学在看着。多年以后,我经常一看书就摇动脑袋和身体,曾多次遭到夫的嘲笑。她那颀长的手臂,她拿教鞭的动作,在我眼里都美到极致。我读初中,读师范的时候,一度偷偷效仿,渴望成为美丽的她。 条件虽然艰苦,但我从没有过逃学、辍学的念头,反倒是在那样缺吃的年代,任何一家亲戚办酒宴请,我都不愿意耽误课程去享受美食。营养不良加先天底子薄,我瘦弱多病,经常一周上两天课,在家耍两三天。但是,病床上的我自学课文,背诵,记生字,做数学题,等到学校的时候,那些在校学习的学生不会的,我倒会了。老师常常家访,嘱咐父母要给我加强营养,学习不用操心。我师范毕业工作了几年后,老师们还在给他们的学生讲我勤奋学习的故事。 二年级快结束的某一天,义老师眼睛红红地来给我们上课。我隐约觉得老师有什么伤心事,但又不敢问,只是特别认真地学习,还主动当老师的助手。期末考试时,老师没来学校。后来听其他老师说,义老师的男朋友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再在家代课就分手。快三十岁的老师终于妥协,跟男朋友走了。是呀,那个时代,在农村,三十岁的女人还没结婚,常要遭受别人的白眼、非议及冷嘲热讽。老师为了孩子们受了多少苦呀!老师做出离开的决定恐怕也是迫不得已,我们哭了,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师婚姻家庭幸福美满。 3. 三年级,学校请来另一位年轻的美女老师——小义老师,代我们语文课。小义老师是标准的美人坯子,高挑的身材,不胖不瘦,小嘴,雪白的皮肤,细长的手指,长长的辫子快超过膝弯,常常穿一件扯人眼球的水红色上衣。她带领我们游戏,两条长辫子上下左右跳动,像极了一只花蝴蝶。她刚从高中学校毕业,听说她的男朋友是一位高大帅气的军人。果然有一次,那兵哥哥到学校来看他,在教室外的窗户边瞅了老师一眼,可老师并没看见。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胆大的男生故意大声喊老师,老师看见窗外的他,脸瞬间红到耳根。 最让人羡慕的是她还常常戴一只镀金的“迷你”手表,据说那是她男朋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那年代能带上手表真是羡煞人!一次劳动课,义老师把手表取下来叫我给拿着。我悄悄地把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东瞧瞧,西看看,梦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当老师,也能戴上这样精致的一块手表!班上有个很调皮的大男生看见了,跑过来对我说:“把老师的手表给我看看嘛,我听我爸爸说的手指头上有痣的人今后就有手表戴的。”我伸出手指让他看,果然右手的无名指上有颗痣。“哈哈,你命好,长大了有手表戴!哈哈,你命好,长大了有手表戴!”同学大声喊着,我被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但是心里却美滋滋的。老师听到叫声,跑过来弄清事情的经过,然后对全班同学说:“孩子们,幸福需要自己努力去争取,不要相信什么命,谁也没被命中注定该穷该富,努力读书,走出农村,是改变我们命运的一条很好的路!”从那时起,我更加发奋学习。煤油灯下常常有我读书、做作业的身影;下课、上课常常有我缠着老师问这样那样的问题;考试完毕,常常有我捧回一张张奖状和一摞摞奖品。 4. 在我小学生活中一直激励我的还有另外一位老师,徐荣生老师。 徐老师,中等身材,国字脸上总是写满笑意,很遗憾的是笑的时候两颗门牙暴露在外,看上去与他的笑脸不太搭,所以学生们总是惧怕他三分。 徐老师的数学课讲得生动形象,讲台上总是摆放着他自制的教具:小棒,算盘,卡片,有时甚至是杏子骨。这些原始的教具让一个个冰冷的抽象的数字变得可爱起来。我们就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被老师引领着在数学王国里飞翔。寒冷的冬天,我们的小手冻得像红萝卜,脚也常常失去知觉,下课时候徐老师就把全班同学分成两组,比赛踢毽子,丢沙包,集体跳绳等。课间活动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刻,欢笑声在小操场的上空久久回荡,学校旁干农活的大人们也常常驻足观看,有的甚至跟着孩子们一起跳啊,唱啊。活动完毕,徐老师让我们在操场围成一个大圈,亲自检查一下哪个孩子的手还没暖和,用他的大手为孩子焐焐。我就是经常享受这样特殊待遇的幸运的孩子!这样的温暖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忆起都会激动不已。我当老师后,也尽力运用直观教学法,对那些家庭贫困的孩子总悄悄送去温暖。 徐老师不但数学教得好,而且是多面手。在那时的村小,即便是中心小学也很少能开齐音乐,美术,体育这些当时所谓的“豆芽课”。徐老师却能巧妙的运用彩色粉笔,学校的桌凳,农家的棍棒和一把一直伴随他的心爱的二胡为我们上音乐,美术和体育课。后来进入高一级学校,才发现我拥有的音乐美术体育方面的常识都是从徐老师那里学来的。徐老师摇头晃脑的拉二胡的样子是最帅,每当那个时候教室里总是静悄悄的,每个孩子都在侧耳倾听,老师忘记了下课,直到其他班的同学的脑袋都挂满了教室的窗框,下节课上课铃声再次响起,孩子们呼啦呼啦跑开,老师才抱歉地笑笑,收起心爱的二胡。 我那时唱歌很厉害,大人们流行的歌我都会唱,学校每个年级教的歌我也会唱。有次五年级考唱歌,我挂窗户那里看热闹。有个男生横竖不会唱,老师教了无数遍,他还是不会。老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索性叫他念,可他也念不利索。倒是窗户外的我情不自禁地唱起来,我老师发现了,投来赞许的目光。后来每次课余,老师总让我唱歌。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毅然报考了师范学校,这八成有徐老师的影响,只可惜我终究没有成为一名像徐老师那样的多才多艺的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