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徐玉虎 于 2015-6-19 14:14 编辑
端午节的空气里弥漫着粽子、艾叶的清香。
遍地金黄，麦子在地里晃着肥硕的穗子，像孕妇的肚子，沉甸甸的，看了就让人高兴。又是过节，又快要地里忙活了，好好吃一顿，壮实，顶活。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在厨房里忙，炸油馍、蒸面条，能干的手脚利索的，包饺子。
村子懒散而悠闲，大人小孩都等着中午的美餐。小狗也卧在厨房前，摇着尾巴，吐吐舌头，盯着案板、火炉。
二旺搬了小凳子，坐在厨房前磨好了刀，顺便磨镰。慢条斯理的，不慌，今儿过节，有的是时间。磨刀石上洒了水，冲走黑乎乎的泥垢、细铁，光滑红润，像肉。抬头看了看妻子，妻子束了围裙，肚子微微鼓起来，动作稍显笨拙，却更加可爱。妻子低着头在拌饺子馅，肉的，满满一小盆，撒上葱姜蒜，淋上香油，味儿随着轻风，一波一波在二旺的肚子里掀起细浪。二旺舔了舔舌头，没有吃到饺子，已经满足了。
妻子是把好手。和娘分家以来，鸡鸣起床，处处收拾的干净妥当。二旺想到的，妻子做好了，二旺没有想到的，妻子也早已经做好打算了。才半年，二旺就懒了，啥也懒得想。妻子说，东坡的地该锄了，二旺背起锄头就走。妻子说，南洼红薯地该起垄了，二旺就起垄。二旺有时候纳闷，她咋啥都比自己知道地清楚呢？又想，想那么多干啥呢，听妻子的，没错。
看着鲜美的饺子馅，二旺又想起了娘。娘做的饺子好吃，肉饺子更好吃。可每年只吃两顿肉饺子，大年三晚上，大年初一一顿。和娘已经分家了，娘一向简朴，大过节的，也不知道娘吃啥饭。
刚结婚，娘和妻子都拿二旺当外人。 娘说：“桂花呀，二旺是你的人了，懒，好好训他。”
妻子说：“娘，二旺是你的宝贝，厉害着呢，我可不敢。”
妻子说：“娘，你看都几点了，二旺还不起床。”
娘笑着说：“鞭子抽！牛不打不出活。”
她两个有说有笑。
可是没多久，两个人眉眼都不顺了。
犁地，爹和二旺都累。
娘说：“他爹，你就不会叫二旺歇歇。”
爹不吭声，妻子说：“二旺，看你把爹累的。”
娘说：“老年人干点活怕啥？”
妻子说：“年轻人就该多干点。”
更重要的是吃饭，娘做的妻子埋怨太淡。妻子做呢，娘就皱眉，咋这么咸呢？妻子看二旺爷儿两地里滚爬地太累，就割了二斤肉，娘说：“不过节的，你割肉干啥？”
妻子说：“城里人顿顿有肉。”
娘不乐意，“你是说咱家穷，不如城里的？”
妻子的脸都涨红了，嘟囔说：“还不是爹和二旺累？改善一下。”
娘说：“你以为就你知道心疼他们？咱多大的家业？一顿十几块。”
包了饺子，娘不吃。妻子使使眼色，二旺给娘端一碗，娘说：“你傻了？你就不知道我不爱吃肉？”
妻子委屈了，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山难容二虎。过了年，二旺的大舅背着旱烟袋，装了一袋子烟丝来说合。他以为要争争吵吵烦心呢，抽烟顺气，谁知道，娘说：“小锅饭香，南头的宅子也盖成了，干脆分家吧。”
妻子掂了一个锅，拿了一个盆说：“好吧，就分吧。”
大舅一跺脚：“姐，你闹啥分家呢？”
娘铁青着脸，“分，分开都自在！”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啥也没说。
大舅一袋烟没抽完就走了。家就算分了，娘却突然间老了。和往常一样，见了熟人就笑，却笑得很难看。腰也有点弯了。可娘和妻子说好要分的，大舅没办法，二旺更没有办法，那一头都不敢说不是。
二旺想，过节了，娘不会还是黑乎乎的面条吧？
二旺试探说：“桂花，给咱娘，要不，也端一点？”
妻子头也不抬，只顾翻馅儿，“娘不吃肉。”
二旺干巴巴笑了笑。妻子挑出了一点馅儿，吮了一下筷头，尝尝咸不咸，不再理他。
二旺重重叹了一口气，很伤感的样子。他想夸张一下自己的感情，让妻子同情他，理解他。可是，妻子仍然叮叮当当的忙活，没有反应。
二旺真的有点生气了。啥都听妻子的，妻子一点都不能体谅一下男人的心吗？想生气，看看妻子微微鼓起的肚子，多大的委屈也得吞下去。男人男人，就是难呢！为什么娘和妻子各拉一头，自己站哪里都不是。
二旺放下镰刀，想到到老家转一转。好些天没有到老家去了。娘看见他，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两个人都难受。大过节的，不能给拿好吃的，要是人也不露面，娘恐怕心里更难受了。
刚打开门，小狗哧溜就窜出去了，原来娘在外面。小狗跳着，浑身扭动着，往娘身上缠，舔，撒娇。娘说：“花花，别……闹！”
“闹”字还没有吐出来，眼泪差一点就要流出来了。分开家，娘从来没有来过。小狗性灵，半年了还听得出娘的脚步。
娘手里端着一碗饺子馅，鸡蛋韭菜。二旺很爱吃。刚结婚的时候，桂花也说好吃。
“桂花身子笨，没有做饺子馅吧？你爱吃，桂花也爱吃，回去包吧。”
二旺想，还是娘好，又不好意思说桂花不仅做了饺子馅，还是肉的呢。蹬了蹬脚下的石头蛋，“她做饺子馅了。”
“那你们就多吃几顿吧。”娘把碗塞给他，身体已经做出要离开的样子，脚却迈不开，眼也往院子里飞快看。
二旺接过碗，碗是以前自己经常用的，碗沿一个小豁子还认得，过去的日日月月都涌了上来。二旺说：“回来吧，回来吧。”
娘说：“她身体重了，别让她多干活。你学勤快点。”
二旺点点头，“娘你回来吧。”想起来和娘居然也要这样让来让去的，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二旺的心里更加难受。
娘看院子里依旧空荡荡的，桂花没有出现，就有些失望，真要走了。
二旺突然间有了办法，“娘，你别走，我给爹捎了点烟丝，你带回去。”二旺想起来前几天朋友家里玩，走了，烟丝忘带了。
给老头子捎东西，又不是自己自愿的，娘进这个家门就不那么难为情了。她低着头跟在二旺身后。二旺把饺子馅放在了厨房。
拿了烟丝，娘要走，往厨房里看，看见那微微鼓起的肚子，娘的心里又高兴，又心酸。桂花没有抬头，娘没有了留下的理由，只好往外走。
突然，厨房里一声：“站住！”
娘脸都涨红了，她想伸手不打登门客，你还想咋厉害呢？
桂花说：“把这捎回去。”
“你知道，我不吃肉。”娘说话声音都颤抖了。
“你不吃，还有爹呢。”妻子仍然不多说话。
“那行，我拿着。”娘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赶紧接住，手都发抖了。 中午，餐桌上两碗喷香的饺子，有肉的，有鸡蛋韭菜的，搅一块儿分不清了。二旺说：“娘说不让你多干活。”
妻子嗯了一声。
二旺说：“娘说饺子馅让你吃。”
妻子又嗯了一声。
二旺说：“娘其实很好，很关心你。”
妻子不耐烦：“吃吧，吃吧，我啥都知道，不用你交代，吃完了准备割麦，篱笆嘴的麦子熟的早。”
二旺受了训，反而赖着脸笑，“我问你，你做了一小盆饺子馅，是不是早就准备给娘送？”
“不送你能吃完吗？”妻子白了她一眼。
二旺明白了，心里更高兴，也有点糊涂了，女人心，大海针，猜不透，说好就好，说翻脸就翻脸。啧，不用瞎想，桂花能干，啥都周到。这辈子娶上桂花，不赖。 爹和娘也是两碗饺子，有肉的，有鸡蛋韭菜的。爹说：“桂花的肉馅好吃。”
娘白了爹一眼。
爹说：“你不是说不吃肉吗？”
娘说：“美你呢，你一个人吃？”
爹说：“桂花这孩子，其实不错，懂事，能干。”
娘说：“我没说过桂花不好。” 以后呢，仍然各过各的，咸咸淡淡，随自己的口味。有好吃的，娘给桂花送。桂花有好吃的，身体不方便，就派遣二旺送，二旺乐得往老家跑。娘在家里缝小褥子，做小衣服，做做，笑笑，想着没出生的孙子的模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