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6-27 17:25 编辑
庄子有这样一个寓言：北方之帝叫倏，南方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倏与忽曾到浑沌那里做客，受到浑沌的热情款待。倏与忽遂想报答浑沌的美德，商量道：人都有七窍，偏偏浑沌没有，我们给他凿出来吧。一天凿一窍到了第七天浑沌便死了。
这则寓言很有意思，使我联想到艺术上的浑沌之美来。一切艺术从低层次上讲，当然是技术，没有一定的技巧和规范，是无所谓艺术的。然而第一流的艺术又是超越技术和规范的，所谓“无法而至法者”是也。要达到这一境界，就必须具有一种浑沌之美。《老子》扬扬洒洒五千言，明明在谈道论德，却又说“道可道，非常道”，甚至于“不可道”了。“不可道”并不是什么也没有道，而是他所道之道，意蕴丰富而深厚，免强去道罢了。一部《老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政治家说它是政治学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兵家说它是带兵打仗的谋略（“以奇用兵”）；哲学家说它是关于宇宙和人生的智慧（“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养生家又说它是修身养性的法宝（“致虚极，守静笃”）；艺术家则说它是讲艺术审美和创作思维的（“知其白，守其黑”）。所以别看一部薄薄的《老子》，真可抵得上后世千百本的高文大册啊。然而《老子》在有些人看来，形而上的色彩太浓了总给人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真正能代表浑沌之美的倒是那部《庄子》。很多的人把《庄子》当文学作品来读，主要是被它充沛的情感、博大的精神和行文的汪洋恣所吸引。的确《庄子》的故事性很强，它永远是活泼泼地说理，通过一个个神奇夸张而合理自然的寓言，把抽象空洞的道理，变为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比如说，在《齐物论》中，为了讲清“物化”，就描绘了这样一个场景：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蝴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个故事让后代多少人神往不已，既神往于庄子描绘的物化状态，又神往于庄子艺术上的神来之笔。从本质上讲《庄子》是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既是高深的艺术理论同是又是精彩绝伦的文学创作，两者融合无间，美伦美奂。
浑沌之美与中国人的审美观念、人文精神是密切相关的。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就走上了直觉思维和形象思维都十分发达的道路。所以诞生《老子》和《庄子》这样的巨著是很自然的。直觉思维极大地影响和左右了中国几千年的哲学、文学和艺术。中国的哲学历来都不重科学性，而是把科学、伦理、政治和艺术融合在一起讲，给人一种浑沌之美。说到底中国的哲学是心性之学而非西文意义上的哲学。
中国的文学，其中最优秀的部分如屈原的《离骚》、司马迁的《史记》、李杜的诗歌、苏轼的诗文以及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具有一种浑沌之美。意象丰富，境界高远。而二流三流的文学就很容易使人想到“雕虫小技”这个词。
书法和国画同样具有浑沌之美。书法是书写汉字却又不同于写字，内容常常是诗文却又不是文学，表现形式是线条却又不是具象描绘。抽象朦胧到了极致。传为汉代蔡邕的书论《笔论》一文说：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还，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剣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这段话尽管对书法的认识和理解还比较简单，通过物象的联类比附，来说明书法之美，但它已赋予了书法独特的人文气质和形象之美。传为东晋卫夫人的《笔阵图》，就很精彩了。她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另外，像“一横如千里之阵云，隐隐然其有实形，一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之类的话，已道破了书法内在的本质和它蕴含的巨大能量。而张旭和怀素学草书的心得，更是从另一个侧面道尽了书法的浑沌之美。张旭说：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余自是得奇怪焉。怀素说：吾观夏云多奇峰，辄常师之，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上乘的书法作品如王羲之的《兰亭序》、怀素的《自序帖》、颜真卿的《祭侄稿》和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帖》等，之所以让人莫名感动，就是因为那姿态万变、遒劲流畅的线条，本身是天地间神乎其神的造物，而艺术家的性灵和情感就附着其上，但你要说出她们的佳处来，似乎又没有言辞了。正如陶渊明诗中所说：“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
然而浑沌之美又是可以索解的，否则人类的思维就只能停滞留在原始阶段了。科学史和艺术史都是沿着直觉到抽象再到直觉的思维线路循环往复螺旋式向前发展的。原始人的直觉思维浑沌一片，抽象思维最大也能做到一画开天，而现代人的直觉思维相对清晰得多。抽象思维早已触及到宇宙深层的秘奥，但不管怎样，如果科学和艺术继续要向前发展，人类就必须始终保持高度抽象的思维能力和充分发达的直觉思维能力。对于艺术来说，浑沌之美或许永远是最重要的。我们要时时警惕于《庄子》的寓言，不要一天凿一窍，而七日浑沌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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