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真好! 你注视什么,什么就明晃晃的,处处都有阳光的影子。时针与分针重合的时分,是阳光开始朗照的时候。此时的阳光正好罩住了村子的各个部分,一丝一缕都闪耀着光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故乡的阳光如此静好,轻柔地落在肩上,仿佛搭着母亲的手,暖暖的! 脚下的影子,是我的,也是阳光的,像一处会移动的牢。我动于何处,它便将我囚于何处。如同心底的情思,难以驱离。 我只管注视我的,用端详母亲的眼神。 近旁,是久违的老槐,苍老的枝干撑托一树蓬勃。她总是最解人意,也最能承载乡愁。那些从叶缝里漏下的阳光,是她特意筛细的,每一束的末端都是亮闪闪的点,密密仄仄,似一地斟满的酒盅。情意是树的,而醉,当然是我的,这是多少年来约定俗成的默契。毕竟她是一位长者。作为游子,我若有根系,也是她庞大根系的一支。我虽不清楚她在此已经站立了多久,但我却清楚地知道,她的根系永远都不会抽离这片土地。我想,她之所以这么隆重地拦我留足,一定是要我参悟这些的。不然,还会有什么? 街巷,朝东的还朝东,朝西的还朝西,平展展的长,平展展的阔。阳光如水,在上面随性流溢。蹚是想象里的动作。两条腿忆起的是旧时的坑洼与泥泞。于是,一条腿轻了,另一条腿就沉了,仿佛踩进了旧时的泥水窝,又仿佛有铅块在两腿间来回晃荡。我的样子可能因此有些怪怪的了。我就这样怪怪地回到记忆里,所有的专注都集结到脚掌上去了。因为它们最有资格怀旧! 那时的雨似乎很多,迷迷蒙蒙里常常走着一群学生样的孩子,留着平头的,甩着麻花辫的,撑着顶着披着杂样儿的雨具,说着唱着,踩着泥水窝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幕深处,也常常会有高嗓门的嘱咐:“到了学校,好好念书啊!”这声音撞碎在耳畔上成了飞溅的雨滴。根本没人回应。说的还说,唱的还唱……就这样过来了……入了树影就散碎了,出了树影就合整了,如梦如幻,愈来愈近。擦肩一过的瞬间,最清晰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最隐约的是一张张纯真的笑脸!一直到了村完小门口,忽而就不见了。 从老槐的树影里出来,再回眸,那些细碎的光影依然繁茂如初。只是树干旁,忽地站出一头耕牛来,身子浑圆得像个山包,粗壮的脖颈蹭着树干解痒,拂尘一般的尾巴忽左忽右,每动一下都拖着长长的虚影,巨大的蹄窝里溢满了黄亮亮的尿液,空气里顿时弥漫起弥漫起草腥味。余光里,一只黄白纹理的猫,定住脑袋窥我,耳朵像一对雷达,左动动,右动动,怕是在思索:这个人好眼熟。其实,我也觉出它的样子似曾相识。它立在墙头上,披着阳光,像一只瓷猫。它盯着我,我也盯着它。我为什么就不能盯着它呢!只见一道金光闪过,它也踪影全无了。它闪了的同时,牛也跟着闪了。我的眼里就忽明忽暗的,闪现着一大一小两个轮廓,空空的。 原来一切都是阳光的把戏,这样的把戏该有多么令人感伤!更何况在故乡。 同样空有轮廓的还有门环。它们是乡村的眼睛。一对对齐整整、静悄悄地垂着,睡意融融的样子。阳光愈强,它们就愈惺忪。这算是一种失落还是等待?它们目送了主人远离的背影,却从来不清楚归期几何。因为嘴巴是一挂锁。门环从来都是被叩响的。可是,留守者又都是知情者,非老即幼,自家的门户都还守不过来,谁还有余力去做那些徒劳的事情。隔墙望一望都费力气,门缝又那么细,无风也能夹出一道凉意。一株老杏树落寞在围墙里,叶衰果小,任凭怎么拼力,也搡不过墙头的蒿草。墙头仅仅是个缩影,门后的荒芜可想而知。设若一定要述说,应当是一种苍凉的茂盛。 阳光偏离正午的时候,影子渐渐地阔了。不远处的房檐下,一把空寂的藤椅置在房影里,收音机吱哩哇啦地报着天气,听不清明天到底是晴天还是雨天,但却听得出播报员的腔调是典型的关中腔。这般过时的自娱方式一定属于老人。我正欲仄过耳朵细听,门框里出来一位颤巍巍的老者,腰驼背弯,须发灰白。一出来就往藤椅上摸索。他没有留意到我,我却注视着他。明显地看得出,他的四肢已经有些僵硬,所有的精力已经开始向内心蜷缩。那一刻,我想到他这样的身板,能够不成为拖累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再与庄稼纠缠呢? 我不忍再望,仰头向天,天空净洁得有些空旷,深蓝已经减淡为瓦蓝。风吹过去,不留一丝云迹。表盘里的指针,快的、慢的各自都忙着奔走……这个正午即将远去,迎面而来的下一个正午,阳光还会不会如此静好? 我的视线越来越荒芜。静谧而空寂的街巷里,我把这个正午的所有影像在阳光下相拼,竟就拼出了满是乡愁的图景。红丫、水娃、香草、二牛……我在心底排出一串熟悉的名字。这些浸染着乡土气息的名字中,究竟还有谁在留守?我真的找不出几个来。那时候,好好念的,不好好念的,如今都做出了回应。在城市的强大辐射下,乡村渐渐失去了磁力,留不住扬鞭扶犁的男人,也留不住穿针引线的女人。耕牛与猫,还有那些原本在乡村里充当主角的物种,它们与人曾经那么亲近,如今竟显得那么遥远,空有记忆里的轮廓。 乡村,同时又是故乡,并非我一个人的。 一个个仿佛我身后的老槐,枝叶还在,树干的内部却蚀空了。此刻,我再也没有回眸的勇气。一地阳光整片整片地泛着白色,所有的影子又被阳光重新勾勒了一遍,愈显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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