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合阳晓林 于 2015-7-30 11:15 编辑
五 。
11月26来到了。这天,他们两口请了所有能请的亲戚朋友。 文叔家的院子又闹腾了,甚至比他们当年结婚还闹腾。亲戚们知道他们两口来之不易的今天,把孩子过满月的花馍蒸的大大的,颜色染得花花的,老虎馍狠狠的,花糕馍把枣儿核桃鸡蛋塞得满满的,然而这一切并没有阻挡厄运再次光临他们的家。 冬季的天,夜长日短,天说黑就黑了,几个远村的亲戚只顾闹腾祝贺着,甚至忘了还要赶脚回家。亲戚们瞅瞅已经黑严实的天,夏婶家他们也难得来几回,于是就索性今晚不准备回家了。也难得今天如此高兴,几个屋里人就和夏婶和孩子挤在一个炕上,把文叔只能撵到上屋将就。 上屋从不住人,天冷屋更冷。文叔今天也高兴难免就多贪了几杯,等送完客人自己也泛起了迷糊,于是上屋的土炕暖一床被子,马马虎虎地往屋子放了一个没有烟囱的蜂窝煤炉子,一倒在炕上,他就睡沉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床,却没见文叔起床,总以为他昨天喝多了酒,加上几天的劳累,也就没人叫他起床,只当让他再多睡会儿。可等到吃饭的时节,夏婶还抱怨着文叔,不看亲戚来了一屋子,怎么还睡起懒觉了,她这才去上屋去喊文叔。
幸好门并没有反锁,一推门,先是浓浓的煤气味,文叔睡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夏婶的头发根突然直了,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她胆怯地推推文叔:“他爸,他爸。”文叔的整个身体随着他的摇晃而摇晃着,依然没一点点声息。夏婶顾不上脱鞋,一脚踏上炕头,颤着噼里啪啦的手掌挨了一下文叔的鼻孔。“哇!娃她爸,你咋咧些。”
夏婶突然爆发的声音,惊醒了屋子里的客人,也驱散了孩子满月的喜庆。
一家人七手八脚地把没一点生命迹象的文叔抱上了一辆农用车,夏婶得要照看孩子, 硬是被大家推着留在了屋子里,可心早已经走了,她除了眼睁睁地哭喊着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老天爷呀!老天爷!你就这样捉弄我一个弱女子,你于心何忍呀?
陪文叔去医院的是他的堂兄弟们,司机已经把农用车的油门踩到了更低。金水沟畔那条出村的黄土路,农用车在“蹦蹦蹦”急促地往前跳跃着,车后边扬起了一溜灰突突的黄土尘,寒风吹起,那黄土又被扬得很远很远……。
六。
谁也很难料到,这次文叔出门还能不能回来。
先是在医院急诊科的重症室折腾着,心脏按压,针刺,高压氧……,近乎四个小时的治疗,文叔有了微弱的心跳,可人依然在重度昏迷中。重症室里文叔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只听到那呼吸机“呼哧,呼哧”地努力工作着,夏婶娘家弟弟骑了辆自行车驮着夏婶和孩子随后赶到了医院。已经遇过一次打击的夏婶知道,一切激动和熬煎都是徒劳,尽管她的心已经姆乱到了极点,那一脸的平静都是紧握着拳头装出来的,我能感受到她索索发抖裤管。医生告诉她,人是拉回来了,可往后的治疗并不乐观,必定昏迷的时间比较长,一氧化碳大量的吸入导致脑部缺氧严重受损,等等等等的专业术语,夏婶无心听这些,急忙问:“你们怎么治疗我不管,我只想让他还能活下去……” “活是能活下去,能活几年,那得看他的造化了。” 生生死死医生见多了,说话就是这样的直然。
夏婶再次来到病房,望着床上的心爱,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她被重重地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母亲当时也在现场,夏婶去见医生的时候是她帮夏婶抱着孩子的。看着瘫倒在地的夏婶,我母亲哭了,而且她哭的比谁都难过,因为,夏婶硬是被她攀扯到这个家的。
文叔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慢慢地也醒了,虽然离开了呼吸机,但还是说不了话。夏婶时常的去医院,好在孩子是吃奶粉的,管孩子的事她就求我母亲帮着她。母亲哪敢推脱呢,可天长日久,我母亲也觉得夏婶太不容易了,终于有一天,我母亲向夏婶说了自己藏了好久却又不敢直然说的想法:“妹子,你看些,咱家的文他都成这样了,看来一时半会也好不起来,要不咱先把这孩子送给别人养着,必定这娃也是别人给咱送的,你先照顾文吧,要不你一个屋里人,这,这,这该咋活呀!” 夏婶说:“嫂子,你说的我懂,我娘家妈早就劝我呢,你不也听医生说了,文他只能那样了,我也不指望他再能站起来。你说为了这个娃,文把自己都搭上了,要是再把娃送给人,别说我,就是文也不会答应的,虽然他还说不了话,可他的心我懂,有这个娃在,就有个盼头,我还指望文再多活几天呢。”我娘也不好说什么,她知道夏婶是铁了心的坚强。
医院里再住了十来天, 文叔要回家了,和当年摔伤的儿子一样,他也一动不能动了,头脑似乎还有些意识,但是一会说有就有,可一会却又没了。夏婶早已暖了炕上的被褥,她正在屋门坡口等着。车子停在他家的门前,邻居们七手八脚就帮忙抬文叔回家,夏婶看着文,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甜:“她爸,咱回家吧,咱娃盼着你回家呢,只要有人在,咱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文叔是能听到的,尽管他着急的下巴使劲的颤抖着,就是张不开嘴,两抹眼泪穿过左右耳稍,哗哗的流,瞬间浸湿了脖子下的白枕头。夏婶那种笑脸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她笑的其实很痛苦,脸上的肉明显的在抽搐着,她的坚强惹哭了所有热心帮忙抬文叔回家的铮铮汉子们,夏婶,你可真了得呀!
文叔被众人抬进屋,平放在温热的炕头。这时的天空传来村子里几户人家零星的鞭炮声,唉!正月未出,别人家还是年的喜庆,可夏婶这一家的年过的呀,却是如此如此的难。安顿好文叔,夏婶不忘端来几杯热茶感谢帮忙的村里人,此刻,我们的心已经被泪淹的碎了一地。
七。
夏婶的土炕上的这一老一小,从吃饭到屎尿都得夏婶忙活着。
人到到难中看宾朋。先前文叔和夏婶在村里为人的口碑都很好,遇到这样事情邻舍们也都非常同情他两口子。有常来帮文叔翻身子谝闲话的后生,也常常有送一碗改样样饭的媳妇们。农村人就是好,只要能帮,他们从来都是不请就自个儿找上门来寻点事情做。一来二去,文叔也慢慢好转了些,虽然身子还不能动,必定能端得起碗了,可是智商和记忆力并没恢复到以前。好在他们的小女子也能挪起小腿腿了,夏婶一下子觉得省心了很多。
庄稼人必定是靠田地吃饭呢,乳罗塔下那八亩薄田是夏婶一家人的收入,可如今文叔不能再下地做庄稼了,文叔的父亲也有了年岁,这可怎么办呢。我母亲知道夏婶家的难,便和我父亲商量着,咱自己有一台拖拉机,就捎带着给夏婶他们把地也做了吧,就是几升柴油的事情,她家能不能给钱已经不在乎了,于是一年,两年,她家的地都是我父亲做的,因为夏婶要照顾孩子,就连我也跟着父亲为他家做个几次庄稼,犁地,收麦子。
不想令人气愤的是慢慢地传出了我父亲是非闲话,不是别人,正是夏婶的婆婆,这让我父亲无比的愤慨,夏婶也感觉不对头,硬是出去找别村里的拖拉机也不敢要我父亲做庄稼了。在夏婶婆婆那不冷不热的风凉话里我母亲听出了因,就数她最气愤了,她寻思着要找夏婶的婆婆,父亲和我硬是没拦住。
我母亲一跺脚来到文叔他母亲的屋子前,扯着大嗓门开腔了:“出蹊跷了,我男人帮你家了还惹出了骚,我娃他爸是那号人我能不清楚吗,你也问问你儿子,他媳妇是那种人吗。娃都到这份了,你们不帮就不说了,少在人背后说那风凉话,丧哌我男人的品行,糟蹋你媳妇贞节。别忘了,夏妹子能嫁到你家还不是因为我做的孽,我今儿把话撂在这,谁敢再说我男人和文他媳妇的闲话,就让天打五雷轰……”夏婶的婆婆如同乌龟一样缩在家中不敢接话茬,最后还是她公公出门了:“侄媳妇,这事我知道,你也别生气,你娃他爸啥人我是清清楚楚,我家文的媳妇她咋样我也明明白白,你别和那死老婆计较,唉!她这人一天一天的,老没个老样,唉……。”有堂爷爷这样说,加上邻居们的帮腔,我母亲也就解气了,她转身又去了夏婶家,她也想安慰一下夏婶。
刚才母亲的一番叫骂,夏婶在家已经听到了,她恨得几乎能把牙齿咬碎,可偏偏又是自己的婆婆,也只能把咬碎的牙齿再咽进自己的肚里。我母亲进屋了,只见她双手捂着脸,指头缝里那满满的泪水,滴滴串串的往下流。倒是文叔反而傻呵呵地笑了,他又迷糊了,此刻的智商又看不懂屋子里这两个女人的事故了。夏婶告诉我母亲:
“嫂子,你说我遭这大的罪,如今婆婆还这样对我,你说,天天都死人哩,这里死,那里死,咋就轮不到我去死呢,我实在把这日头影影看地够够地,老天呀!你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死啥,死啥,你给谁死呢?这好死都不如赖活着,你说了个轻巧,把你死了,你娃他爸还能活?你家的女子还能活?好妹子呢,他父女的命可就握在你的手上呀。”
“呜呜呜呜!”夏婶更委屈了,孩子也跟着哭,可只有炕上的文叔总傻傻地笑着。
母亲安慰了几句准备回家,她刚转身,看到夏婶的门扇背面用白色的粉笔写着:六月十二日,德福哥拉塔地的麦子用拖拉机四来回; 六月十八,德福哥帮我碾场四十五分钟,七月二日,德福哥犁地八亩四分……,等等等等记下了一长串,都是我父亲两年来为她家做庄稼的流水账。我母亲二话没说拿起一把抹布就擦。
“别擦,别擦,嫂子,你家的好我记着呢,我现在没钱,等我孩子大了,我就出去挣钱,这账总要还得,你们的苦力不算,可拖拉机是要加油的……。”夏婶拉着母亲的手,声音是很急促也很沙哑的哭腔。
“妹子,都是姐不好,是我让你嫁到这家,才让你遭这么大的苦,我的心里也难受呀!”
“快别这么说,嫂子,你当时还不是为了我好,就是到今天,我还是说,我娃他爸是个好男人,这一人一命呀!我认了,我认了,不认,可有啥法子呢。”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让母亲释怀的是,我那可怜的夏婶并没有怪怨她当年的提亲撮合,夏婶,就是这样一个的厚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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