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那人，那事

　　我记得那是九二年的事了。那天，村里在摆席。摆席自然少不了南斗。南斗是村厨，做得了八碟八碗，那年月的农村，有这手段的人不多。南斗五十多岁了，他老婆去世十多年了。　　

　　南斗这人，嗜茶、好酒、喜烟，有两块钱都从嘴里漏走了，但他脑子灵。村里是他先置办下大圆桌子，高交椅，及碗盏等杂七乱八的东西，结束了村里一摆席就得挨家逐户借小桌凳子，锅碗瓢盆的日子。但南斗这人太邋遢，连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小孩都不喜欢他，总想找个机会，往他随手带着的铝茶壶里放点儿脏东西，让他也尝尝邋遢是什么味。


　　这天也一样，但到底要往他的茶壶里放什么脏东西我们也没有主意。大伙想了半天，最后决定放洗衣粉。因为淘淘说，他曾用包着洗衣粉的馒头闹过狗，吃了馒头的那狗，齁齁的，嘴里冒了一天白沫儿，好笑死啦！


　　说干就干，我们找来洗衣粉，像偷袭日本鬼子的八路军那样，顺着墙根溜到了南斗做席的灶房后面，再爬上这截一米来高的土崖，躲在后窗下，一人露出半个小脑袋盯着南斗，只要他一离开灶房我们就会下手。这时，只见南斗仰起一颗黑头，齁一声，呠一口，一团黄绿的浓痰就拉到了二号铝盆里的粉丝上了。南斗看看粉丝上的浓痰，在黑油油的围裙上抹把手，瞧瞧门外，见没人注意他，忙弓了腰，用手把痰搅进了粉丝里，然后上了盘。


　　我们几个看得干瞪眼，肚皮里的气，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把酸腐冲上了嗓子眼。就这，我们还要从一波又一波的酸腐里腾出地方暗自庆幸呢。幸亏这头一阀子席是亲戚和外客吃，我们同村的只能吃第二阀子，要不然……想想又不对，除非你不吃席，你要吃，那就一定逃不出南斗的魔掌。那年月，刚吃上白面馒头，能听个“席”字就是一种奢侈呢。更何况是吃。席上有什么，都在我们心里呢，花生豆子和粉丝、莲菜等凉菜就不提了。牛肉也先不算，但那整鸡整鱼和鱿鱼海参总不能不吃吧？要知道一般人家有事了，都只是做几大锅烩菜就算完事啦。你要不吃，那整鸡整鱼和鱿鱼海参怕是明年也吃不上啦。也可能后年，大后年都吃不上。我们模糊了五官想着，早把来干什么忘了。


　　这时，村里来帮忙的小伙子们早已把粉丝端上了桌。南斗靠在灶房门口，手里掂着一瓶绿瓶新三春酒，边喝边看那些长得好看的女人吃没吃粉丝。南斗见女人们吃了粉丝，止不住哼哼地笑。这时，村里最近几年才光了棍的引娃儿，拄着一截树枝叉凑近南斗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说完话，南斗和引娃儿都嘿嘿地笑。引娃儿五十来岁，一张脸长而瘦，像茄子，细胳膊细腿，腰也弓了，没扶帮走不了路。大人们都说引娃儿那是亏下了。引娃儿这半辈子娶过七个半老婆，最后一个老婆是骗婚的，卷了钱就跑，所以只能算半个。引娃儿和前面那七个老婆最长的也只过过一年。用引娃儿的话说，老婆用得旧了就得往走里赶。引娃儿那会儿有钱，又牛又坏，现在不行了，靠捡破烂生活。引娃儿的那些钱都跟着一个个老婆走了。


　　引娃儿说完，拄着树枝叉走了。南斗也不喝酒了，只是嘿嘿笑着加紧炒菜调汤。


　　我们跑出来，和大人们说了南斗的痰。有人说不可能，有人日他先人，还有喝醉的人要打我们，说我们这是打主家的脸。但那席我们都照吃了，只是没人动粉丝。


　　说话，席就完了。南斗掀开茶壶盖，攉掉残茶，拆开一包包上印着寿星的茶叶倒进壶里，扔了包装，添上水，边走边啜。我们还是转不过来，跟着南斗手里的壶走。南斗停在了引娃儿家的院子里。引娃儿家在村子中间的大路旁，有三间瓦房，院子很大，但没有院墙。院子里还站着四十多岁的光棍小宝，和一个瘦高个的老头儿。这老头儿不是光棍，他的老婆是个小脚老太太，儿女都在外干事（农业户口转成城市户口的人），有闲钱。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右脚脚面朝地，脸色蜡黄，用屁股使劲走路的跛子，手里牵着一根像是裤腰带的红绳。红绳那头绾着一个穿着大红色踩蹬裤的女人，再一看，那红绳原来是绾在女人的手腕上，要不是手腕是白的，绳是红的，你还真分不清哪个是红绳，哪个是手腕。那女人不仅瘦，个子也小，顶多一米五。她微微仰着头，眼睑老往眉毛上挤。她没有眼珠子。她是瞎子。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引娃家。


　　这时，小宝冲着我们吼：“小死娃儿嘞，还不快滚！”


　　我们说：“你先滚一次，我们好学着滚！”小宝是个懦弱的人，我们才不怕他呢。有一回，小宝在他家稻田里摸到一条黄鳝，回到家，他用手指掐，用棍子打，杀了半天，都没能杀死那条黄鳝，最后，又把黄鳝放回河里了。


　　小宝冲我们扑来，他跑了两步，见我们没反应，就又返回去了。


　　

瞎女人上了引娃儿家的炕，炕尾连着一个拱形的，有许多方格子的老式木头窗户。瞎女人在窗格子后摸索着拉上了窗帘，和她一起来的跛子见状，蜒上炕，又拉开了窗帘。瞎女人还是那样微微仰着头，阳光穿过窗格子灿灿地打在她尖尖的，嫩白的下巴上，下巴往上有一点红，泛着欲滴的光，光上耸着小巧的鼻子。瞎女人缓缓地弯了腰，窗格子后没有眼珠子的双眼和精巧的脸一闪一闪交替着。瞎女人跪了下来，爬到炕角，蹲坐了下来。跛子甩开屁股，扭到厅门边，横坐在了门槛儿上。


　　引娃儿拄着树枝叉，蹦达到屋里去了。


　　南斗问跛子：“现在弄一回多少钱啊？”


　　跛子说：“十五块钱。”


　　南斗说：“我们人多，便宜点儿吧！”


　　跛子摇着头，不再说话了。


　　这时，引娃儿又耷拉着脑袋出来了。引娃儿对厅门口的跛子说：“就是老了……”院子里的人哄一声笑了。引娃儿又说：“你看，地方是我家的，人是我叫的，完了我再试试看，行吧？”跛子点了点头。引娃儿慌忙蹦达到外面的窗户边，用手搭了凉棚瞅里面。


　　这时，南斗一伙人扑到了门前，争抢着往里冲。高个老头说：“我都这么老了，有今天没明天，你们还和我争！”南斗说：“你急得熬不住了，还有三寸金莲呢！”小宝脸憋得通红，青紫的嘴唇一颤一颤的，手也不停地抖动着。小宝就这毛病，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来了。小宝这毛病还老爱在女人面前犯，所以他一直没娶到老婆。


　　南斗握紧拳头，扬到老头面前，说：“咱灿、灿、灿算了（石头、剪刀、布｝！”


　　老头说：“我都七八十岁了，哪儿能灿过你们啊？”


　　南斗从脚边提了茶壶，啜了几口，说：“咱抓阄，你老了，你出！”


　　突然，我的屁股被人踢了一脚，我一回头，见院子里不知道啥时候多了一群都沾着酒气的人。他们叫我们滚，又喊：“好！这办法好！”有人跑到路边，薅了一把带嫩枝的槐树叶，揪掉叶子，把嫩枝的粗头在手心搥齐，又在细头上掐出长短，握了长短不一的细头，露着齐刷刷的粗头，喊道：“说，最长的先上，还是最短的先上？”


　　高个老头说：“最短的先上！”


　　南斗说：“球，应该是最长的先上才对！”


　　有人说：“不行，你们掏出器物来比一下算了！”


　　人都笑。


　　高个老头说：“由你！由你！”


　　小宝见人多了，埋头逃出了院子。等南斗和高个老头抽完槐树枝，小宝又回来了。这时，南斗正扭着屁股乱跳，棕黄色的茶水洒了一地，他抽到了最长的那截槐树枝。南斗把茶壶放外面的窗台上，两步跑到厅门口，要进去。跛子拦住了，说：“先给钱。”


　　南斗掏出两张十块的票子，叠成条状，敲着跛子的头说：“有钱，完了就给你！”南斗说着进去了。


　　跛子见了钱，说：“谅你也跑不了！”


　　人们都挤到了窗前。


　　我们见机会来了，慌忙向淘淘要洗衣粉。淘淘摊开手，说，我早把那事忘了。我见路中间有黑色的狗屎，就捡了片杨树叶，捏了一块狗屎。淘淘说，狗屎放茶壶里怕是化不了，还是用这个吧。淘淘说着，就让我们看他用杨树叶铲好的一团新鲜的鸡屎。淘淘说完，跑到了窗台前。我们都笑，慌忙跟着淘淘跑到窗台边。这时，淘淘已经得手了。


　　再看里面，只见引娃儿家的炕上铺着一张深绿色的皮革。皮革中间有一红一白两朵牡丹花，好看得很。瞎女人蹲坐在炕角，南斗喊瞎女人，让她到炕沿上去。瞎女人没动。南斗爬上炕，抓住瞎女人的脚踝往炕沿边拉。瞎女人张开五指，摸索着光秃秃的墙角，她想抓住什么，但墙上什么也没有。南斗一用力，瞎女人的腿便被拉直了，接着，她的整个上身也直挺挺地躺在了炕上。瞎女人慌乱中抓住了皮革的一个角，盖在了脸上，皮革渐渐地卷了起来……


　　突然，小宝雷鸣般骂道：“南斗，我日你先人哩！”小宝骂完，一脚一个，把我们踢得滚到了一边。


　　这时，只听瞎女人惨叫了一声。惨叫声过后，院子里静得令人窒息。


　　小宝又往屋里冲，跛子跪在门槛上朝冲来的小宝作揖。小宝无奈，又跑到窗户边，扬起拳头朝窗玻璃打去，不巧却打在了木棍的棱角上。小宝的拳头上凹出了一条雪白的线，一眨眼，鲜红的血液溢出了雪白的线。小宝抖动着滴血的拳头，用左手推拉人群，人群却似城墙般矗立着。


　　小宝赤了眼，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什么家伙也没找到，又跑到路边折了根树枝，大吼一声，照着人们的脑袋抽去。人群惨叫着散了，但没有退，都还立在四处看。跛子见人们散了，就哭：“我们昨天在上面那个村挣了十几块钱，刚出村，就被几个二毛子娃抢走了。今天一天，我们连一口凉水都没喝上，你还坏我们的事！老天爷啊，你还让不让人活了！”跛子边哭边用拳头砸着地面。


　　这时，南斗带上茶壶，趁乱跑了。


　　跛子趴在地上，盯着远去的南斗，喊：“喂，你还没给钱呢？别跑啊，你给我们钱啊！”


　　小宝用手指擦擦眼角，从胸口摸出几十块钱，塞进跛子手里。瞎女人也摸了出来，她扶起跛子，说：“走。”


　　小宝颤抖着声音，对瞎女人说：“让我养你吧。”


　　瞎女人又微微仰了头，眼睑往眉毛上挤挤，用双手捂住眼睛，冲着小宝淡淡一笑。瞎女人笑完，擦过小宝的胳膊，跟着红绳走了。瞎女人的泪水挂在下巴上，晶晶的。


　　小宝慢慢蹲下来，把头埋进了裤裆。


　　qq:1771462569


　　地址：山西省临汾市金殿镇新风村苏理强


　　邮编：041077

一个时代的写照 亮读 {:soso_e160:}

写得好！拜读！

语淡而味终不薄

有地域特点，读来有味道。

写得不错，有味儿

顺其自然 发表于 2015-8-7 23:21
一个时代的写照 亮读

谢谢老师鼓励！

李永春 发表于 2015-8-8 09:58
写得好！拜读！

李老师好！

徐玉虎 发表于 2015-8-8 12:21
很有味道的小说，底蕴也不错。

谢谢！

洋子十二娇 发表于 2015-8-8 16:02
语淡而味终不薄

妖怪山 发表于 2015-8-8 19:26
有地域特点，读来有味道。

妖老师好！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5-8-8 19:42
写得不错，有味儿

欣赏了！{:soso_e100:}

蓦然回首 发表于 2015-8-11 16:56
欣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