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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稀落落的狗尾巴草在雪地上摇曳着，寒冷剥光了它们的叶子，只留下茎杆和一个个光秃秃的小尾巴，它们实在是太脆弱了，稍稍大一点的风刮过来，便无声地折断了，而那些高大的梭梭、红柳、沙竹等植物，还完好无损地保持着秋天时的样子，只是颜色开始变得灰暗起来。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地上清晰地出现各种野兽的足迹。太阳出来的时候，苏和便从马棚里牵出一匹骒马，带上猎狗巴特和巴特尔，要到西边离家七八里远的二狼山脚下打猎，他跨上马背，抖抖缰绳，让马轻快地跑起来。 冬天，陡峭挺拨的二狼山挡住了来自西伯利亚的狂风，山脚这一带的戈壁滩上生长着很多茂盛的灌木丛，是野兔、山鸡、狐狸、野山羊和狼等等动物出没的地方，在灌木丛北边不远的空旷雪地上，苏和盯上了一行新鲜的兽印，从印迹的步伐和深浅来看，很明显，这是一只肥硕的老孤狸。快到晌午了，太阳下，雪地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苏和牵着马，追踪到了灌木丛边，孤狸脚印到这里便消失了，他抬起困乏的脑袋，一只手搭在额头上，眯缝着眼睛向湛蓝而又深邃的天空看了看，有几只鹰一动不动地张开翅脖，静静地盘旋着，巡视着下面猎物的踪迹。突然，灌木丛那边传来巴特和巴特尔的狂吠，一只毛色鲜艳的狐狸从灌木丛窜出来，苏和精神一振，翻身上马，从背上抽出弓箭，两腿使劲一夹，马儿便猛地向前冲去。在巴特扑上去的一刹那，孤狸却就地一缩，向后打了个滚，径直又向灌木丛拼命窜去。巴特扑了个空，它可能是被搞糊涂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站着不动，耷拉着长长的黑舌头呼呼喘气，傻愣愣地看着猎物向灌木丛跑去。 “嗨——”苏和大喝一声，“巴特尔……巴特尔冲啊，抓住它！”他搭弓在手，但是猝不及防，胡乱放了一箭。巴特尔确实守在灌木丛边，堵着猎物的退路，可是不知为什么，它迟疑了一下，让狐狸逃走啦。苏和懊恼地翻身下马，向稠密的灌木丛里望去，失望地摇了摇脑袋。
外面传来嘚嘚的马蹄声。 “萨拉如，”阿木尔咕噜咕噜喝掉碗里的奶茶，冲老伴嚷道，“有客人来了，我们看看去。”小女儿多兰已经跑出去了，一家人走出让牛粪火煨得暖烘烘的毡包，这时候，苏和已经在半道上把狗撵回家，骑马来到阿木尔家用栅栏围起来的院子里。阿木尔微微躬身施礼，看到苏和身背弓箭，他笑哈哈地问: “您今天打到什么了，运气一定不错吧？” “不错，老伙计，不错！” 马不停倒动着蹄子，苏和拍了拍它的肚子，它便安静下来，布仁冲他笑着，他很喜欢这个已经长得像棵胡杨树一样结实的小伙子，摸着密密麻麻拳曲的胡子，故意说： “冬天来了，我们的百灵鸟也躲进笼子里去了！”苏和看出来了，布仁和自己的大女儿鸿噶鲁好上啦，去年春天，他远远看到鸿噶鲁和布仁在牧场上并马而行，并且从风中传来了女儿快乐的歌声。这时，他发现布仁窘迫地低下了头，忍不住哈哈地笑着说，“狐狸跑了，可是还有兔子呢，我苏和可从来不是一个愚蠢的猎人。接着它吧老伙计。”苏和今天没白出去一趟，顺手打到三只野兔，他从马鞍上解下一只，扔给阿木尔，便掉转马头回去了。
雪融尽的时候，草原踩上去软塌塌的，听不到跑来跑去的马儿在冬天那干硬的草地上，发出嘚嘚的声音了，马跑起来时，而是发出扑扑的沉沉的声音，草原柔软了，当云低垂下来，变成一朵一朵的时候，马兰花便悄悄地开了。 草原开始散发出青草的香甜的清新空气。 春天迷人的草原上，在羊群的后面，有两匹马并辔走着，一轮辉煌的落日快要落向二狼山山顶，夕阳把天上的云朵，和地上云朵一样散落的蒙古包，照耀的梦幻般眩目，在蒙古包上面，炊烟袅袅升起，高高地插向了天空。 布仁骑在马上，眼晴痴迷地注视着前方，远远的地平线上，可以隐约看见家门了，可是他故意让马慢下来，并不驱赶前面缓慢移动的牛群。旁边，鸿噶鲁骑在另一匹马上，嘴微微噘着，她玩着手中的鞭子，时而看一眼身旁的布仁。 “哎，我说，我们到家啦。” “还远呢。”布仁快乐地笑着说，“马驹儿一样的野丫头，怎么恋起家来了！” “让你教训我！”鸿噶鲁故作嗔怒说，挥手抽了布仁的马一鞭子，那马猛地向前跃去，布仁猝不及防，差点儿摔下来，滑稽地在鞍上扑腾了几下，惹得鸿噶鲁在马上笑得东倒西歪的。布仁的马还没有停下来，她把马轻轻一夹，追了上去。 两匹马肋骨都贴着肋骨了，地上，两个伸着无限长的影子合在一起，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最后完全消失在了草地上，太阳落到山后面去了，草原上出现了点点灯光。
院子里，苏和和妻子满达日瓦，二女儿安琪儿，小儿子莫日根边等着牛群回来，边用搅棒搅着放在勒勒车上的几只桶里的酸奶，趴在车轭下的巴特和巴特尔发出懒散的呜呜声，不安分的莫日根的耳朵和狗一样尖，他也听到了牛群回来的声音，蹦蹦跳跳跑出围栅，回头喊道：“阿爸阿妈，姐姐回来啦。看哪，还有布仁阿哥……” 昏黄的暮色越来越浓，这段时间，苏和心里喜滋滋的，可他还是摇摇头，怀着复杂的心情对妻子咕哝说：“唉，我们的百灵鸟要飞了，飞吧飞吧，早点飞吧！” 满达日瓦明白丈夫的意思，不过她只喜欢为两个可爱的年轻人祈福，每当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得啦，得啦！”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说：“别像老公牛一样打颤了！你别激动，只要是我们草原上的鸟儿，飞得再远，也不会飞出草原去的。” 满达日瓦颧骨高高的，圆脸盘，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她有一头稠密的髦发，因为辛劳，两鬓已经出现稀疏的白发。满达日瓦是一个操持家务的好手，那些新鲜的牛奶，羊奶，那些牛羊肉，还有面粉和粟米，只要经了她的手，就变成香甜的美食。日久天长，满达日瓦的手艺就远近闻名了，苏和常常骑着载满了奶酪、黄油、风干畜肉的骆驼，赶往几十里外阴山东边的一个集市，那是黄河边一个能长出麦子和粟米的地方，苏和每次只要带去妻子做出的东西，就能顺顺当当地交换回家里需要的货物。现在，十七岁的鸿噶鲁已经长大成人，家里轻省了多了，十三岁的安琪儿和八岁的莫日根，也能为家里帮不少忙，她俩可以帮着阿妈提沉甸甸的奶桶，可以去用搅棒搅酸奶了。让满达日瓦更加欣慰的是，美丽的女儿鸿噶鲁有了心上人，布仁是一个熊一样壮实又憨厚的好孩子，去年，他第一次参加部落举行的摔跤比赛，就打败了几个对手，部落王爷亲手把洁白的哈达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满达日瓦笑眯眯地把出去放了一天牧的女儿迎回毡包，家人的晚饭她早已准备妥当，全部摆放在毡包中央的小桌上，使整个蒙古包都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 第二天，在晨曦中，一家人帮鸿噶鲁把牛群赶出围栏，这时候，草原忙碌的一天也就开始了。做奶食要有一个阴凉干燥的地方，可是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原来用杨树枝搭的凉棚，上面的树叶已经掉光，苏和用勒勒车拉回了干草，他和满达日瓦忙活了一上午，仔仔细细地把棚顶盖好了。下午，满达日瓦带上安琪儿和莫日根，到前面不远的羊群里去挤奶，留下挤奶的几头牛也在那边，用不多久，浓浓的乳香就会在满达日瓦的院子里飘荡起来。
二狼山背阴处的残雪融尽后，广阔的草原就又一次起伏在绿浪之中了，勒勒河弯弯曲曲，潺潺地流动着，像一条鲜亮的飘动的绸带，大大小小的各种颜色的牲畜，那些身着花白大斑点的健壮的牛和小牛犊子们，那些撒欢儿的马和羊群，还有白色之中环绕着蓝色图案的蒙古包，远远望去，仿佛珍珠似的散落在小河附近。湖泊中，天鹅、大雁、鹤等等候鸟纷纷回到北方来了，芦苇丛中发出叽叽嘎嘎的喧闹声。 牛群和马群四散开来，安静地吃着草儿，布仁嘴上叼根青草，支着胳膊肘，斜躺在野花芳香的草坡上，出神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远远望去，无垠的草原消失在天边的雾蔼中，他想，这是多么美丽的家乡啊！布仁的心胸像草原一样开阔起来，莫名的喜悦在他年轻的身体中躁动着，他一口气跑上高高的山坡，两只大手在嘴上举作嗽叭状，用尽力气喊道： “鸿——噶——鲁！鸿——噶——鲁……” 远远的草原那边，在低垂的云朵下面，是散落的牛群，那是鸿噶鲁的牧场，那个朦朦胧胧晃动的人影，是布仁日思夜想的人儿。 “哎——” 布仁仿佛听到了鸿噶鲁可爱的声音，拖着长长的温柔的余音传过来，他快乐地笑出了声。这是幻觉，他知道，不过，他承认自己确确实实是听到了。布仁把畜群留下来，打马向鸿噶鲁跑去。鸿噶鲁骑马的身影越来越近，两只黑黝黝的辫子甩来甩去，她站在马镫上，小兽一样矫健的身子可爱极了。鸿噶鲁擦了擦汗涔涔的脸，伸着脖子，娇憨冲着布仁微笑，布仁身子一歪，从马上跳了下来。 蜜蜂在花丛中发出低低的嗡鸣声，蝴蝶无声地翩跹在头顶上，布仁和鸿噶鲁依偎在一起，鸿噶鲁埋头微笑，绞着手指，然后抬起头来，在四散而落的牛群上面，云朵低低地飘荡，就要和地上的牛群融在一起了，她出神地看着，唱了起来：
蓝蓝的天空上 飘着白云 白云的下面 跑着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 是斑斑的白银 洒在草原上
多么爱煞人呦 蓝蓝的天空上 飘着白云 白云的下面 跑着雪白的羊群 羊群好像 是斑斑的白银 洒在草原上 多么爱煞人呦 多么爱煞人呦 多么的爱煞人呦
唱着唱着，鸿噶鲁站起来，随便摘了两朵野花插在辫子上，张开双臂，欢快地旋转着，并发出咯咯的银铃般的笑声。布仁瞪大了眼睛，他被鸿噶鲁的牧歌陶醉了，又看到鸿噶鲁像鸟儿一样翩翩欲飞的身姿，这一刻，在布仁眼里，草原上的一切都在飘荡。 悠扬的歌声惹得畜群也不再安静了，牛哞哞地发出回应。 “明天——就明天晚上吧，我在敖包等你。”鸿噶鲁呼呼地喘着气，坐下来突然说。 布仁还陶醉着，没有马上回答，他两只手在靴筒上擦擦，说：“该吃午饭啦！”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牛肉干，打开放在草地上，起身又去马背上取回装在皮襄中的马奶酒和水，而鸿噶鲁带的是阿妈做的油饼和奶酪，一顿美味的午餐转眼就出现了。 布仁扬起脖子，喝了一口酒。 “回答我呀！你在想什么？”鸿噶鲁大声说。 “我听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啊？”鸿噶鲁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她转过身子，右手按在胸口上，用痴情而又坚决的眼神注视着布仁，重复说：“可是什么？可是什么？” 布仁故意装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看到鸿噶鲁急了，他激动不安地搓着手，身子轻轻一斜，吻了吻鸿噶鲁的额头，喉咙里发出喃喃的声音：“鸿噶鲁，鸿噶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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