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憨娘生了四个孩子,二男二女。二憨娘是十年怀胎,四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大将近十岁。两个姐姐最大,二憨最小,娘生二憨已经四十多岁了。二憨弱智,村里人说:娘偏心眼,把二憨的智慧都给了哥哥憨牛,风水净让憨牛占去。 憨牛是黄土高原的才子,方圆百里一提起憨牛的官名孙振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父亲走得早,两个姐姐出嫁。娘精明能干,颇有远见。虽然家徒四壁清贫如洗,娘就是讨吃要饭也要供憨牛上学。 娘饿了的时候喜欢唱歌,娘说:跟着调调编个歌词唱唱就不饿了。娘是哄自己呢,娘爬在野杏树上就不唱了,杏还是青的,又涩又苦。娘摘的放嘴里,揣怀里,回来拨用开水浸泡后晒干,给憨牛准备上学的干粮。憨牛在县城上初中,县城离家有四五十公里。憨牛是村里唯一的初中生。 秋天,娘的歌声飘荡在跌宕起伏的沟沟壑壑,刨过土豆的山梁卯岭,总能漏下几个,娘捡回来。擦成细丝,清水一淘,淀粉做粉条、凉粉,细丝拌些荞麦面粉烙饼。娘给憨牛说:你上学用脑子,二憨小长身体,娘不能让你俩饿着。 憨牛在县城住校,每月步行回家拿一个月的干粮。干粮一半是杏干、干枣、土豆,一半是娘做得菜饼,小米锅巴等。 娘的手特别巧,活做得特别精细。娘会裁剪衣服,会盘各式各样的桃花疙瘩纽扣,谁家娶娉都找娘做衣服。娘攒上几毛钱,塞给憨牛,憨牛在学校食堂一天买一个馒头吃。 那时候,物资匮乏,家里穷,连缝个口袋装干粮的一块布都没有。可娘总能想出办法。 娘追求完美,春天,柳条发芽,嫩嫩的、细细的、长长的,有点脆,不够韧。娘等的,等到夏天,柳条仍然细细的,更长,且有韧性。娘割回来,剥皮,晒干扎捆。冬天闲了,温开水放一点碱浸泡柳条,白白柳条柔软得像一捆麻绳,娘盘腿坐热炕上,柳条在娘的指缝里穿梭。娘编的得心应手,编出各种家用工具,有笊篱、笸箩、箩筐。箩筐有花边的、带盖的、背的、挎的……娘再参插几根红柳、没剥皮的柳条用碱水浸泡更加翠绿,编出各种带花的图案。漂亮的箩筐都给憨牛装干粮。娘叮嘱憨牛:回来,把碗带回来。 第二天早上,娘做好土豆捞饭,把土豆拨一边,给憨牛的碗满满盛一碗干捞饭,然后再把锅里土豆压成泥和米拌起。娘三个吃完,送憨牛去学校。娘提着盖的小箩筐,筐里装着捞饭碗,这是给憨牛路上吃的。花边背篓让二憨背着二憨从小身体壮实,七八岁就开始跟娘送哥哥上学,给哥哥背一程吃的东西。娘说:多送你哥一段路,你哥哥能轻生一点。二憨牢记娘的话,每次送哥哥,背重东西是自己责无旁贷的事。
一路上,憨牛给娘说学校里的事,他的考试成绩,娘越走越有劲。路上的行人,看到漂亮的筐子,有的驻足观赏、有的上前询问、有的咂嘴叫绝。娘也很荣耀。 憨牛说:娘,别送了,回去吧。我能背动。 娘和二憨每次都要送到十里以外的镇上。憨牛接过背篓背自己背上,一步一回头与娘和弟弟告别,无以言表的苦涩滋味都是以溢满眼眶的泪水来宣泄。娘搂着二憨的肩膀,心中的自豪写在脸上,她挥挥手,充满骄傲的眼神送全家的希望走远。 娘秉性要强。她的绝活和憨牛让她在邻里之间扬眉吐气。二憨的弱智又让娘无颜无语。和二憨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叫二憨二糖(傻子)。二憨因此得名二糖。二憨的名只是给自家人取的,他的官名叫孙振俞。因弱智得名二糖,官名早淡出人们的记忆,有点人压根就没听说过。二糖名扬四海。 二憨喜欢和小伙伴玩,可小伙伴的爹娘叮咛自己的孩子离二糖远点。免得学会二憨的坏毛病。二憨光腚满村跑,用尿泥盖土窑窑,没事就把自己的小鸡鸡拽的老长。 小伙伴喜欢逗二憨,给二憨衣服里塞羊粪珠,投掷石头砸他,用锅底黑在他脸上画字。娘不认识字,画脏了回去洗洗。可二憨经常受伤,不是头砸的流血起包,就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娘的心疼得滴血。 有一次,正好憨牛回来,二憨头顶几个青包,脸也画脏。二憨嚎哭着回来告娘,娘问憨牛:是啥字儿? 憨牛眼里噙满泪水问二憨:谁画的?。 二憨嚎着说:柱柱画的王八蛋。 柱柱真有才,在二憨的额头画了个“王”,鼻子两侧一撇一捺是个“八”,在嘴唇外侧画个圆,下巴画一横,“王八旦”,非常醒目。 娘大声吼,问憨牛:啥字?没等憨牛回答。就拉着二憨去了柱柱家。 柱柱挨了打,娘回来哭了很久。 憨牛抱柴烧火,边拉风箱边掰掉土豆生出的芽子。水开了。娘擦干眼泪,切土豆、淘米下锅。 娘说:这是欺负咱孤儿寡母呢,咱在村里没亲没故,势单力薄。说着,眼泪又涌出来。娘很无助。 憨牛说:娘,我下个月不能回家了,老师说,考前三名才能到省城上高中。 娘眼睛一亮,底气十足,说:考,你好好考,娘给你送吃的去。 娘,不用,五黄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也不够吃,你别送。学校给初三的学生增加了粮票,我够吃了。 娘不糊涂,粮票需要钱买。憨牛没钱,他肚子就没有吃饱过。 娘还是送了吃的,比平时准备的多了一倍。娘领着二憨步行走去。二憨满脚是泡,疼得直叫唤。娘在县城住了一夜,憨牛用盐水给二憨洗脚,二憨疼得吱哩哇啦的乱叫。憨牛买了几个馒头才堵住二憨的嘴。二憨睡着了,憨牛自愧黯然,抚摸着二憨的脚,脚上的泡破了,渗出血清。憨牛用毛巾轻轻一擦,二憨疼得颤动一下,憨牛的心也跟着颤动。他埋怨娘:娘,叫你别来,粮票管够。为我,你们遭这么大的罪。 娘说:没事,娘懂你,你饿着也会说撑着呢,你给咱家考了第一名,娘遭这点罪算啥?你不是给自己念书,你是给国家念书,给娘和二憨念书呢,要不国家怎么会给你补贴粮票呢?国家也不容易啊! 娘的话仿佛马蹄急促的铃声,时时处处告诫憨牛奋进前行。憨牛牢牢记在心里。 明天就要去省城赶考。今晚,憨牛的肚子闹腾的睡不着,他手里捏着几张粮票,躺在宿舍铺上。银白色的月光穿过白麻纸糊的、被风雨吹打得像蜂窝一样的窗户。憨牛望着黑黢黢房顶,借着微弱的光线,竭力数着房顶的椽子。他辗转反侧,娘和二憨送来的干粮,他还是挂在宿舍墙的老位置上。他省着吃,连一半都没吃,昨天伸手摸还有,今天就底朝天,是谁偷了的?他想想宿舍的六个人,左边睡的梁满仓,右边是陈金山……好像都不可能,一个人一次能吃完吗? 宿舍的六个人都睡得呼呼的。左边的梁满仓翻了个身把被子夹在腿中间,被子里散发出一股臭味。紧接着右边的陈金山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还卟卟放了两个响屁,屁臭和梁满仓的一样。 奇怪了,我是饿得肚子叫,他们吃啥了?还能撑得放出屁?憨牛越想越迷茫,不是他俩才怪呢。憨牛使劲拍了他俩一巴掌,他俩惊得跳起来问:咋了? 憨牛说:贼偷东西了。 哪儿呢?舍长也起了,跟着问:哪儿呢?丢了什么? 憨牛指着空箩筐说:丢了我娘送来的干粮。谁干的?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吭气。陈金山柔柔迷糊的眼睛说:你不会告老师吧? 憨牛说:你干的?你都吃完,我就得饿肚子,我明天咋去考试啊? 梁满仓趴枕头上吸了一口流出的口水说:学校不是给你补助了粮票嘛,你买几个馒头吧。 我哪有钱啊?我娘带我弟来,我弟满脚是泡,钱给我弟买了馒头。你们总该给我剩点吧? 梁满仓惭愧地扭过头。舍长说:这个月,大家都没有回家,学校补助的粮票也不够,吃已经吃了,明天想办法吧。 陈金山说:对不起,我是实在饿得扛不住了。可我们没吃完,给你留了呀? 是啊,我们给你留了。梁满仓也说。 舍长靠墙坐着,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剩下的我们几个吃了,对不起,明天我想办法…… 是,我们想办法。大家一起嚷嚷。 笃笃笃,一阵敲门声,几个人屏住呼吸等待问话,外面喊:咋还不睡?孙振中你们吵啥呢? 是班主任。陈金山和梁满仓使劲握着憨牛的手,生怕他说出去。憨牛回答:没事,老师,我们讨论考题,大家相互鼓劲呢。 哦,别讨论了,赶紧睡。 知道了,老师,你也早点睡。 几个人吓出一头冷汗,同时松了口气。听到老师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陈金山和梁满仓跳起来给了憨牛一拳说:老孙,够哥们,以后爷当了司令加倍报答。 憨牛感觉俩手黏黏的,是陈金山和梁满仓手里的汗,憨牛笑了:瞧你俩那熊样,有吃刀的嘴没有把刀的屁股,这都吓得魂飞魄散,还能当司令? 又是一股臭味,梁满仓推了陈金山一把说:又放屁?把屁股捏住。 陈金山说:不是我。回头捅了捅舍长说:你放的? 舍长连连应道:是是是,我放的,屁大的事担当不起,还想做司令。睡! 早上,憨牛把碗、筷子、本子、书,装在那个补丁摞补丁的挎包里。宿舍其他人都去食堂打了玉米面饼给憨牛,憨牛不要,憨牛知道,自己吃了,他们就会挨饿。 食堂在宿舍东边,他走出宿舍,去食堂买了两个玉米面饼,吃了一个,手里捏了一个。回到宿舍,放挎包里。背起挎包走出来。老师在宿舍西墙角的桐树下站着,看他走过来,老师迎上来说:别紧张,正常发挥,考省城高中应该是没问题的。说着,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包硬塞憨牛的挎包里。挎包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憨牛不要,老师摁住包,推他走,边走边说:这次考试太重要了,你可不能饿着肚子,影响发挥。 老师把憨牛送出校门,挥挥手,做了个走的手势说:记住八个字,沉着冷静,认真自信。 憨牛走出校门,用手摸摸,香味扑鼻,是几个白面大烙饼。憨牛转身找老师的背影,老师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校园树荫笼罩的长廊里。憨牛心里默默对老师说:老师,等我学有所成,一定加倍报答。 憨牛以全省第二名的好成绩考入重点高中。高中,国家给学生供应粮食,一月36斤。憨牛再不用娘准备干粮。相反,省几个馒头,寒暑假带回去给二憨和娘吃。憨牛是娘的骄傲,娘是憨牛前进路上的一盏灯。有娘陪伴,憨牛备受鼓舞,向前向上信心百倍。 高考,憨牛以全省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北大。毕业后,分配到北京科研单位。他没有忘记老师的白面烙饼,当他提着京式糕点看望老师的时候,老师已退居二线,在学校的门卫收发报纸信件,似乎等待自己的得意门生凯旋而归。憨牛一进校园,第一个看到他的就是班主任老师,班主任的骄傲与兴奋可想而知。 憨牛上了班,黄土高原的沟沟梁梁再也听不到娘的歌声。娘老了。大集体靠劳动挣工分,按人口分口粮,工分抵口粮钱。娘挣不了工分,带着二憨只能在自留地种一些简单的土豆、豆子,芝麻,菜籽。虽说二憨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壮小伙,可他只有四五岁小孩的智商。他挣不了工分。干活,事事都得娘手把手教,教几遍都做不好。所以口粮钱是憨牛的工资,憨牛把工资寄给生产队。憨牛工资很低,他省吃俭用给队里交钱。尽量多交些,让队里给娘多分一些细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