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月下李说 于 2015-9-11 22:45 编辑
这座城市陪伴着我走过了六十多年。 这六十年在我的记忆里,越早就越是朦胧,特别是孩提时的事,就像旧时的照片,是分散的放在那里的,翻到了,便是一段记忆,一段有关这座城市的生活记忆。这种记忆常常让我回到那个年代,重新体味着那时的生活意趣。人的一生总是这么走着过来,小小的就走向老年,人是在一天天变老,而身边的这座城市,却在一天天年轻,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那些老去的东西,是随着岁月在不知不觉中就逝去了,而留在人们头脑中的,那些曾经在生活中感受过的东西却不曾丢失。它时不时就会从你的心灵里跳了出来,逼着你去回想它,于是就有了许多很有意思的文字。
------题 记
这座城市里,最荣耀也最显古的就是那座城墙。它将这座城几乎是方方正正地围了一圈,它的存在,使这座城成为中国城市中唯一保留这般完整的一座围着城墙的城市。可在我的记忆里,这座城墙并不是完整的,它残缺过,残缺的几乎快要破碎。对这种残缺的记忆,可以追索到我的中学时期,准确地说是六十年代初。 那时我就十多岁,刚刚搬过新家,就住在东城墙的边上,天天从城墙根里走过。而我考入的学校距南城墙又不远,我的同学们多数都住在南城墙根下一个叫做下马陵的地方,我们就常常在城墙上玩耍,这种与城墙接触的机会,使得我小小就对城墙有所认识。那种黄而硬的土质与那厚厚的青灰色的城砖,还有一些破损不堪的残垣断壁以及看似坍塌的城洞,让我时常产生一种疑惑和好奇,也就是在这种疑惑和好奇中,与这座城墙便有了不少的生活故事。 那阵子,学生压力不大,作业在课堂上早早就做完了。下午放学,我们几个同学就去爬城墙玩。那城墙是用厚厚的城砖砌的,上下有着一定的斜度,砖与砖之间都差着一两公分的余地。同学里有着一位叫黑老拐的学友,他就住在城墙根下,时常练着爬墙。看着那么陡的墙面,几分钟,他就爬上一半的距离,足有七八米高,他一边爬,一边吆喝着我们快上。越往高处去,他的身子越贴近墙面,看的我们都要冒汗了,他却呲着那口黄牙嘿嘿地笑,还不停地招手。 我们试着去爬,不足三四米,腿就开始发抖,手指尖抠着砖缝在阵阵做疼。我们不得不下去,仰头看他,已经到了城墙顶部。而那里是一个城垛,一米多高的墙全是直线,他得有胆量直了腿去抓那垛上的凹处,我们的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揪心的看着他往上翻。他真的就翻了上去,站在城墙的顶上,向我们挥手,仍呲着那份黄牙,笑的极其灿烂,就像一个胜利者而自豪的不得了。 我们没有这个胆量,只能顺着城墙的流水道往上爬,这水道是个隆起的凹形槽,凹里正好能容下一个人,两面有砖墙可抓。我们便顺着这道槽爬上了顶,但要翻过顶上的盖子却不容易,还是黑老拐帮忙,一个一个地将我们拽着上去。上了城墙,就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那时的楼房不多,眼下全是成片的矮屋,灰黑的屋顶鳞次栉比,能看清房顶上长着的野草,房屋高低不等,院落大小不一,十分的杂乱。平日在这些小巷里行走,并没有这种破碎的感觉,一旦由城上望下,怎么就破烂不堪的难受,想起人们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心里就有种难过。 那时的城墙就有着许多的暗洞,不知这洞是谁人所挖,挖它做什么,而且许多洞子都相互连通。我们是常常由城墙下来便钻进这黑乎乎的暗洞里,那里很潮湿,地面高低不平,总有塌下的土块堵在洞道里,你得小心地钻着过去,过去的那一段就很漆黑,几乎是看不到五指,我们相互照应着,摸着洞墙一步一步地挪着去。忽儿,前方竟有了亮光,继续走,就看到一个出口,这出口通了城外,有着小树林子和遍地的野草。尽管说这洞子有些怕人,但这种具有冒险性的诱惑却常常让我们留恋。因此我们常常发现一个新洞子,总是要进去探探。 有一年,城里传出一件杀人案,说是几个学生钻洞子,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女尸而报了警。这消息对我们来说震惊不小,想起那漆黑一团的洞子里,突然踩上一具软乎乎的尸体,那真让人毛骨悚然的竖起头发来,那种恐惧是谁都不愿意遇到,也从那时起,我们便不再去钻那城墙洞了。 在我居住的东城墙,就没有南城墙那么完好,大段大段的城墙已经没有了城砖,裸露着坚硬的土质,而再坚硬的土也经不起人们常年的踩踏,就有坍塌下来的,便被周围人拉了土去,盖房用,盖鸡窝也用,甚至膛个炉心,和个煤饼也要用此土,说这土粘性大,结实耐用。在人们的意识中,这是一座无用的城,是一堆废土。而当时的政府也并没有把它做为古迹加以保护。有些地段,城墙就塌开了豁口,成了人们出城的捷径,我常常也在这种捷径中行走,爬上城墙的小坡,遍地荒草丛生,有秋虫鸣叫时,我和小伙伴们就去那里捉蛐蛐玩,也常常看到黑乎乎的洞子,心就发怵,总是想着那里面藏着坏人或有被杀的尸体,这样的城墙给我带来的竟是一种恐惧和不安。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学校里组织我们参加义务劳动,全校停课了两天,数千人就开到了城墙边,任务就是将坍塌和散落的城墙砖传送到城墙上去。我们并不知道这是政府开始了修复城墙的建设工作,只看到整个城墙外全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那是来自全市各个学校的中学生。我们分段包干任务,整整干了三天半,尽管我们不懂得这次劳动是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但我们的劳动是认真的,一丝不苟的,把每块城砖上的粘土都抠了下来,用手套擦的干干净净,砖摞的整整齐齐。那砖很大,足有一尺多长,到双手才能搬动,有些女同学手上打了泡出了血,依然坚持搬运。不知那个学校的学生从城墙上滚了下来,受了伤,上面才停止了学生的义务劳动。后来我们看到城墙开始有工人维修,一段一段的在恢复,想到我们的劳动就感到很高兴,因为那里面也有着我们的汗水啊!也正是这个时期,中国开始了一场文化革命。 文革中,这座古城也同人的命运一样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所有城门箭楼上的文物都当做封资修而被产除,包括古建筑上的雕刻,匾牌,历代文人墨客的真迹均遭到程度不同的损坏,许多文物价值很高的东西不是被砸就是被焚烧。可幸的,是这座城墙太大太难以挖掘,不然定会让挖掘机将它夷为平地的。 文革使这座城墙经历了洗礼,那些鲜为人知的城洞却成了保护受害人财产的密室。文革时,红卫兵抄家成风,许多当权派,地富反坏右分子,黑五类等等,为了免受家庭灾难,偷着摸着将家中一些值钱的东西就埋在了城墙洞里。结果就有被迫害至死,那些东西便留在了城墙中。 七十年代,国际形势吃紧,国内便搞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运动。这座古城里就到处在搞人防工程,深挖防空洞,整座城市的地下全掏了地洞,而且洞洞相连。这就少不了对城墙的挖掘,在城墙里修地道,用砖固,水泥打基,说是防止原子弹的屏障。就是在这次的挖掘中,发现了大量的财物埋藏,有金银首饰,文房珠宝,字画古董。那时的人单纯老实,凡是挖到的东西全部上缴,归为国有。在那个年代中,私人财产是不受法律保护的,特别在文革,群众组织就代表着国法,不要说你的财产,就是一个人,一夜间就可以给你定上反革命的罪行,直至破害至死。 在那段时日,任何人都可以去破坏这座城墙,拉个架子车去挖一车城土,根本无人问津。就是我,在文革里,学校停课,闲来无事,想着法儿练身体,也去城边掏出几块厚厚的城砖带回家中,把砖刻成了石锁,每日等不得天儿透亮,就在院子里举那玩意,练的胸大肌和三角肌鼓得高高的。那城砖真够瓷实,质底细腻,刻出来光溜溜的像块青石,我又在那上面画出个雷锋的像,雕刻出一副石版画,再涂上墨汁,便拓出一幅幅雷锋画像,送给同学和伙伴们玩耍。 那些城墙砖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些十分耐刻的砖块,至于它与唐代或明代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是一概不知。因为在这座城市里,秦砖汉瓦到处都是,农民在地里翻土,随便就挖出个汉罐来,扔了可惜,便带回家里放在屋檐下接雨水。所以这种城墙砖是算不了什么古物,随你去取去拾罢了。 还在文革的前夕,有关阶级斗争的教育在中学就很普及了,但对我们中学生来说,头脑中的阶级概念并不十分清楚,分辨阶级仅仅是将人分为好人和坏人,而好人做事就光明磊落,坏人一定是鬼鬼祟祟。一次去同学家里玩耍,那是一个机关单位,我们跑到六层楼的平台上,这楼与城墙隔着一条马路,因此从那里去看城墙就十分的清晰,我们无意间看到一个人从城墙下半掩的城洞里钻出来,与不远站着的人招手,两人就在那交谈了很久,尔后分手。十多分钟后两人又在那里汇合,而且在交换着什么东西。对于这种无法猜测又无法弄清楚的可疑现象,就引起了我们大家的注意,连续两天,我们就在同一个时间从那楼上去观察,那两人还在那里,进行着同样的交往和活动。我们认真地将它看做是一个阶级的活动,是阶级敌人在进行什么破坏活动。 我们便郑重其事地把它汇报给班主任,又汇报的校长办公室,我们大家分别把看到的任何细节原原本本的说给了校长,他听的很认真,也很仔细,还时不时地插话询问,那副深度近视镜里,眼睛就常常眯起来在思索什么,听完我们的报告,他对班主任说:同学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你安排一下继续观察,随时报告情况。我们像打了一场胜仗,高兴地不得了,又像领到了尚方宝剑,随时都可以抓捕那几个坏人似的。 几乎一个星期,我们处于高度的警觉和极其兴奋的状态,白天晚上都在那楼顶上值岗,六个人分成三班倒,时时刻刻不离开平台上的那面栏墙。有两天,那几个人突然就消失了,我们很着急,也很纳闷,在想我们的举动是不是让坏人发现了!就在第三天的上午,那几人又出现了,并且还多了两个人,总像在搬什么东西,东西不大,感觉很沉重。我们常常想起刘文学,草原英雄小姐妹,就像我们正在干着一件大事,一件和阶级敌人斗争的大事。 也真是,我们把一周的情况报告给学校,学校便于当地派出所取得联系,没有多久,公安机关就来到学校,表彰同学们为社会抓获了一个盗窃集团,从此我们几个人就有了少年英雄的赞誉。这段记忆是随着文革的开始就慢慢地消失了,也是随着我对这座城墙的记忆又清晰的显现出来。 在这座城墙上,不知留下了多少人间故事,它建成至今已有六百多年,几经磨难,多少次命悬一线,终于穿过历史的洪流撑到了今天。它挨过小日本的炸弹,用城墙里的两千多个防空洞,保护着一代西安的老百姓。新中国建立后,在“拆除封建王朝的陈墙旧砖,建起一个新社会新城市”的口号中,它的命运岌岌可危;苏联援建中国时,也曾建议拆除全部城墙,由于老干部的反对才得以保存;大跃进运动中,南京、北京、苏州的城墙都拆了,这座城墙又被推上断头台;大炼钢铁时,人们扒下城砖堆高炉,两万多平米的明代城砖竟用来垒灶、铺地、建房。最终,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下了命令:不许拆西安城墙。这城墙才保住了性命。一场文革,由于这城墙规模太过宏大,红卫兵小将们耐它不得。至今总是有人提出这样那样的大胆思想:在城墙上修铁路!在城墙里开餐馆!在城墙边装电梯!等等…… 如果说这座城墙有思想的话,它会怎么看待这个世界呢! 当然,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发展,人们对于这座城墙的存在价值,认识越来越深刻了。从决定要保留它到保护它、到修复和完善它,这是一个多么曲折和不容易的历史过程。如今的这座城墙已全面修复,明城墙的十八个城门都得到了恢复,而且增添了城市点亮工程,每逢节日,城上城下,城里城外,灯光异彩,辉煌无比。这种辉煌是古人的智慧与今人的成就汇聚而成的,它将照耀后世,光彩远久。 这座城墙是有生命的,在我生活的几十年里,尽管它是以静默的方式存在,可它的破损到完整的生命过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就已经驻进了它的生命信息,这种信息是一代又一代的西安人民都能感知到的,因为它已经渗透到西安人民的历史和生命中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