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书生随笔】请爱我外婆

[复制链接]
查看885 | 回复8 | 2015-9-15 21: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写些关于外婆的文字。
    然而,提起笔后心情又万般沉重了。诚然,客观地写外婆,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倘若只管往好的方面写,我又不大乐意了,毕竟,自欺欺人后都会闹得心里有些不愉快。
    怎么写?都委实不容易。
    纵观外婆一生,甚是悲苦。中年丧夫,两个爱儿夭折,只有两个女儿,即我母亲和姨妈活了下来。在外婆去世的多年后我常想着,若有个舅舅能存活下来,她老人家晚年大概会好些吧。
    1974年寒冬, 母亲嫁给父亲。因没儿子,加上姨妈已挨赡养三个老人,年近花甲的外婆和继外公只好举家翻山越岭,离乡跨县,到陌生的异乡与小女儿、小女婿一块过日子。
    我长至弱冠时,从村里老一辈人口中得知,当年家境一贫如洗的父亲因为外公外婆跟过日子,他终于住上了梦寐以求的瓦房,而两间早已无法遮风挡雨的茅草屋在他呼喝声中轰然倒塌了。听着老一辈人絮絮叨叨地说:“仕啊,你爷爷奶奶死得早,你爸刚得9岁他们就病死了,你爸结婚后全靠你外公外婆扶持……”我不难想象,父亲当时笑容满面的样子。
    花甲的父亲跟我谈及他结婚时外公外婆的厚爱,他满怀感激。我想,外婆外公泉下有知的话,或多或少都会感到有些欣慰了吧?
    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得外婆走的那年我没有哭,甚至糊里糊涂。时间是,1992年3月一个清冷的早晨,八岁的我像往日一样背着书包准备上学,刚到门口,母亲忽然红着眼对我说道:“四儿,你外奶奶不在了,你今天就不要去学校了啊!”
    我并不怎么听得懂母亲的话,但听到她说不用去上学, 我高兴得欢呼雀跃起来了。
    一个人,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跑着,笑着,叫嚷着不用上学,丝毫不懂母亲说的“外奶奶不在了”意味着什么。到了中午,我还奇怪着家里怎么来了好多亲戚,也纳闷着他们怎么都不爱笑。而院子里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爆炸声后,披麻带孝的我同其他小孩子并无两样,呛人烟雾还没消散,就已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找寻尚未爆炸的鞭炮,偶尔找着一颗,便欣喜若狂,哇哇大叫起来,令到家吊丧的亲戚长辈们摇头苦笑不已。
    当我意识到自己未免有些薄情时,外婆已去世多年,她的坟墓也已被齐膝的荒草埋没得不见天日。 直到2011年7月,和哥哥将外婆的骸骨重新迁葬,立了碑后,我才头一次知道外婆叫石桂仙,生于民国六年,享年七十五岁。
    回想往事,尽管我们几个兄弟姐妹皆由外婆一手带大,我仍不大喜欢与她亲近,也曾一度觉得她老人家有些愚钝,在宜州生活了十几年,竟不会说半句当地方言或桂柳话,整天一口壮话,我经常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措。另外,我也十分害怕跟外婆走访亲戚——当年交通远远没有今天发达,而亲戚们大多都是在乡村的,走访他们时往往需要翻山越岭,累且不说,偏偏外婆又喜欢在亲戚家过夜,她从不知道,一到天黑,若不是在家里,我会常常被自己活跃的想象力想象出的无数妖魔鬼怪吓得寝食不安。有好几回无论亲戚们怎样劝说,我都哭闹着回家。外婆没法,只好扶着拐棍同我踏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家。一段段蜿蜒曲折的乡村小路,想来那时也曾如实地记录过老人家的困乏与孤寂。
    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在一些空落的白天后的黑夜,在一些无眠的黑夜后的白天,我老想着一个问题:人快死时是不是有一种预感?绞尽脑汁,倒不为别的,只因好多年了我总疑心外婆死前曾有过一种预感。依据是,一个阳光暖和的上午,我趴在家门口外的晒坪上,拿着一截木炭在地上画画的时候,外婆正坐在一张小木凳上晒太阳,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十分柔和,我怔怔地望了她老人家一会,见她忽然伸了只手至我面前,我慌忙连滚带爬地蹿到几米外的地方,像只受惊的兔子,浑身颤抖。
    我其实已看得出外婆是想摸摸我的小脸,可她老人家骨瘦如柴的手实在太恐怖了,光是看着,我就已心惊胆寒,何况要被抚摸脸面……一阵凉风吹过,外婆摇摇头,坐在屋檐下喃喃自语。我拿着木炭,趴在自个觉得安全的地方继续画画,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大清楚外婆什么时候进屋里去,但见她原先坐过的小木凳上有个雪梨,我二话不说,猛虎捕羊般地扑向雪梨……大概两日后,外婆静静地走了,不曾留下什么遗言。随着光阴流转,我对她老人家的念想似乎也渐渐淡了。
    201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有个住在小山村的同事邀我去他家做客,我没有拒绝。但不知怎地,半夜里我竟梦见了已去世多年的外婆。后来坐起,思绪如潮,我用手机上网,并且写了一篇日志,日志结尾写道:“想必是触景生情,在夏虫的鸣叫中,我想起了一个熟悉却又千般陌生的老人,以及诸多与她有关的往事……”我才恍然明白,自己对外婆的念想并没有淡薄,其实一直浓厚如酒。只是我平时不曾察觉罢了。
    次晨,阳光很好,同事杀了只鸡,便去他妻弟家接岳母来家里吃饭。在饭桌上,看到同事不断地给他岳母夹菜,我的眼睛不由得红了,湿润起来,并于感伤中慢慢想起六岁时发生的一件事情:当时家中光景不好,经常闹饥荒,由于营养不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总是面黄肌瘦,外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天,父母下地干活去了,古稀之年的外婆满头大汗的捉了只鸡杀给我们吃——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坐在灶边狼吞虎咽,外婆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现在还略略记得当时哥哥与外婆的一些对话,少年哥哥嘴里含着一块鸡肉,口齿不清地劝外婆:“阿婆,你也吃啊!”
  “你们慢慢吃吧!等会还剩有汤的话,我喝点汤水就行了。”外婆咽咽口水,抹了一把嘴,蜡黄的脸上渐渐露出慈祥的神情。
可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那时太嘴馋了,咕咚咕咚几声,便把锅里的汤水喝得一滴不剩。我永远也忘不了这锅鸡肉,也永远忘不了晚上发生的事——才刚天黑,以邻居为首的一大群人突然气势汹汹地冲进门来,有好几个是村里的干部,邻居先开口的,男的双手叉腰,颇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势,女的横眉竖眼,气势丝毫不逊男邻居的,他们一致破口辱骂外婆偷了他们家的鸡。
    什么“少吃一顿鸡肉会死人啊!”或“为老不尊,不得好死!”之类的话,源源不断地从邻居夫妻二人口中喷出,隐隐似长江之水一发不可收拾了。我自然也是被骂的,邻居们从一顿鸡肉里预言我“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在嘈杂的人声里,我和外婆互相望着对方,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见老人家爬满皱纹的脸上有些窘迫的神色,干燥开裂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显然鸡是邻居家的。
    至于外婆为什么捉鸡来杀?并不难理解,在我看来,任何一个老人看到儿孙们面黄肌瘦时都会很痛苦的,然后就会想方设法让儿孙们吃得好些。但这终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且还是好多年后的,自然更加左右不了事态的发展。昏黄的灯光下,几个村干部一点头,外婆偷鸡的罪行便坐实了。
    父母自知理亏,铁青着脸赔了几倍的钱。邻居们收好了钱,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回他们家,几个村干部也相继离去。原本很是拥挤的堂屋顿时变得空荡荡的,脾气暴躁且自尊心好强的父母走到外婆跟前,劈头大骂外婆乱偷别人家的鸡,外婆却是直愣愣的,不发一言,她脸上茫然的表情,像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和无助的眼神,深深嵌入我的脑海。多年后的某个瞬间,我忽然读懂了外婆当时的心思,并敢肯定地说,当时她老人家一定是想不明白女儿女婿为什么也像邻居一样骂她。
    且话说当年,真是苦了外婆。那白天里父母与邻居在田间引水灌溉庄稼时候发生了争执,后互相怄气,外婆晚上却不幸成了他们泄愤的对象。自偷鸡事件后,外婆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腿脚甚不利索,背亦驼得更厉害了,心神经常恍惚,有时刚做的事转过身后竟忘得一干二净,常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对着天空发呆,或胡言乱语一个下午。我原就有些惧怕外婆,见她半疯半傻后更加惧怕了,很多时候她还没到身边,我已躲得老远。
    想想,有几分好笑。我幼年时实在不怎么有“骨气”,心里惧怕外婆,嘴却总经不起她手中的糖果酥饼的诱惑。我七岁开始上学,外婆因腿脚不利索后也不怎么走访亲戚了,倒是一些亲戚隔三差五地来家里看望她老人家。我放了学回到家里,外婆便把亲戚们带来的糖果酥饼分给我和小妹,四五岁的小妹拿到糖果酥饼后直接坐在外婆脚边吃,我却不同,每次都是飞快地从外婆手里接过糖果酥饼,然后撒腿就跑,拿到无人的角落吃。后来外婆的记性渐渐差了,不大记住人,上门来看她的亲戚也渐渐少了,她老人家只能终日与小妹为伴,过着清贫、孤寂的日子。
    四五岁的小妹,淘气起来丝毫不逊于男孩子,家中的坛坛罐罐被她打坏或摔破的,实在难计其数。大门每天开着,外婆偏又记性极差,一老一少在家却什么都看管不住,以致家中的东西和茅房里的农具常常不翼而飞。而繁重的农活,庄稼收成不好,我和哥哥、姐姐的学杂费,层层堆积父母肩上,使得脾气本就不好的母亲更加性如烈火,每次从田间或地里回到家中,看见小妹浑身上下脏兮兮或满屋狼藉的样子后她都会大发雷霆,迁怒外婆。
    曾有几次,家里丢了东西,人高马大的母亲当场勃然大怒,扯着娇小瘦弱的外婆,半拖半推的,到她老人家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寻东西。这种近乎粗鲁地做法,不仅使幼年时的我不喜亲近母亲,还令成年后的我对母亲怀有芥蒂。
    ……
    又一年山花烂漫的时节,“你那时怎么老骂外婆?”我轻轻问母亲,落日的余晖恰巧从窗外照了进来,把母亲的大半张脸都染红了,六十多年的风霜化作数道皱纹刻在她略显宽阔的额头上——母亲敛起笑容,紧抿着嘴,头低低的,似自言自语:“那时穷啊!”声音沙哑且带着疲惫,望着头发花白了的母亲,尤其见她重病缠身的样子,我心里渐渐不好受起来,想及外婆生病时没钱救治的一幕,既憎恨贫穷,又有些恼外婆在世时候农村怎么没有合作医疗保险?恍惚中听到母亲柔弱地说:“这么多年了,该给她老人家好好找个地方了呀!”我与哥哥下意识地点头答应,待回过神来,我抬头望向母亲,只见她目光中尽是恳求之色,像个茫然求助的孩子。后来我私下想,母亲其实也是深爱外婆的吧……想着,想罢,多年的芥蒂便在顷刻间消散无踪了。
    而经过的年月一多,荒草埋没了荒坟。如母亲说的,确实该好好给外婆找个地方了。
    2011年7月8日,故乡风和日丽。重新迁葬外婆骸骨,家里只预备了两桌饭菜,想不到晚上竟来了六桌客人。更意外的是,当年破口大骂外婆的邻居“联袂”而来。不过,他们也都老了,男的须发已白,女的脚步蹒跚。
    酒至酣处,男邻居忽然拉着我手,断断续续地说:“老四啊……老四……你可能不知道当年阿叔一家有些对不住你外婆,以前在生产队忙着抢公分时她老人家经常帮忙照看孩子……可是……阿叔阿婶后来却为了一只鸡刁难她老人家,不应该啊!不……不应该发生的事啊……”我却愣住了,抬头望了望对面的女邻居,她讪讪地笑了一下,补充着说:“老四,你叔讲的都是实话,他没有酒醉,老四你不要嫌他罗嗦……”便这样,猝然收到两位花甲老人迟来的歉意,我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话是好。
    回头,看见哥哥与邻居家的孩子促膝相谈、亲如兄弟的场面,颇为感动,我想了想,觉得“请爱我外婆!”是我心里最想对邻居说的一句话……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洛沙个人认证 | 2015-9-16 04:24:05 | 显示全部楼层
点赞!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清泉东风 | 2015-9-16 08: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拜读,真情实意“回头,看见哥哥与邻居家的孩子促膝相谈、亲如兄弟的场面,颇为感动,我想了想,觉得“请爱我外婆!”是我心里最想对邻居说的一句话……”
问好,早上好!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落拓书生 | 2015-9-16 18:38:2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洛沙 发表于 2015-9-16 04:24
点赞!

谢谢洛沙版主赞誉!
初学写作,诚惶诚恐,盼前辈有空时候指导一二。感激不尽。
于此,遥祝安好!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落拓书生 | 2015-9-16 18:40:3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泉东风 发表于 2015-9-16 08:09
拜读,真情实意“回头,看见哥哥与邻居家的孩子促膝相谈、亲如兄弟的场面,颇为感动,我想了想,觉得“请爱 ...

感谢清泉文友抽空阅读拙作。
盼以后可以多多交流。愿岁月静好,彼此安好!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刘雪儿 | 2015-9-17 00:04:26 | 显示全部楼层
语言朴实,情感真挚。拜读佳作,向老朋友学习!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人间烟火 | 2015-9-17 17:32:09 | 显示全部楼层
真情文字。欢迎加入西部文学!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落拓书生 | 2015-9-18 01:21: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刘雪儿 发表于 2015-9-17 00:04
语言朴实,情感真挚。拜读佳作,向老朋友学习!

呵呵,老朋友过誉了,害得我往脑门上擦了好几回汗呢。
一家人愧对外婆太多了,随着年月一深,心底的愧意,也渐渐化作了深切的怀念,于是想写关于外婆的文字。然,我心里有些遗憾,终究没能写出外婆的好。但愿她老人家在天国里快乐、无忧无愁!
向老朋友学习,遥祝佳作倍出!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落拓书生 | 2015-9-18 01:26:4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人间烟火 发表于 2015-9-17 17:32
真情文字。欢迎加入西部文学!

谢谢烟火抽空阅读拙作。
在别处或一些文章里虽也常见“人间烟火”四字,但没有像这次这儿见到后有股暖意慢慢弥漫心间,富有吸引力。
于此,握手。祝好!
打赏鼓励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