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溪小说】托举起来的爱

显示全部楼层 · 2015-9-19 22:19:04

　　
　　文娟在厨房刷碗，忽然听到一声很响的关门声。她想，这一定是公爸弄出的动静。公爸是文娟对茂林父亲的称呼。她说，你爸我叫爸，我爸我叫爸，两个爸在一起，咋叫？叫你爸公公？那不行，公公不都太监吗！茂林伸手拧她的嘴，叫你胡搅蛮缠！她就嗤嗤地笑，公公是老公的爸，你叫我叫大家叫，不是公爸是什么？茂林大笑，上劲了你，还真是个博士，啥到你嘴里一套一套的。说着，茂林就把文娟胳膊腿一抓举过了头顶，摇晃着在地上转圈：看我不把你扔出窗户去！这是她和茂林的一个游戏。两人有时为一件事发生争执，最后都是以这种形式圆满结束的。开始她有些恐惧，大喊大叫，后来次数多了便成了一种乐子。有时相聚无趣，她就故意逗茂林，茂林也乐得故伎重施，直至她撒娇求饶。她往往就此赖在茂林怀里，享受一番小女人的幸福。可是自从茂林父亲进城与他们同住，这个经典节目就再也没有上演过。更让她料想不到的是，不但再没有上演，竟至于还成了她永久的记忆。每当想起，她都会浑身颤抖不已。
　　
　　茂林，请公爸进城吧！
　　忘了给你咋说了？爸不来！
　　五一放假看我的！文娟执意坚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结婚后，茂林常常一个人发呆，文娟知道茂林在想父亲。茂林平时言语不多，可心思缜密，最让他惦记的也就是他父亲。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病故了，亲朋邻居劝父亲再娶，父亲笑着摇头：这事一句别提！茂林上到高中，书念得多了，眼界开阔了，他突然发现独身带孩子的男人有多不易，有一回他鼓足勇气对父亲说，爸你还是找个人吧，父亲说，少管，操心自个！他不甘心，就又说，我住校，你一个人……这回父亲生气了，制止了他：大了你了还，管老子开了？茂林不生气，他知道父亲怕他受气分心，学习不长进。母亲咽气时，握住父亲的手不放，说你干啥都行，就是别让咱儿子遭罪。茂林不记得父亲是怎么回答母亲的，反正家里再也没有增加过一个人。
　　有一件事文娟听茂林说过，当时她就被感动了：我真幸运，白得一个好父亲。那是茂林高考那年，说好了父亲不去城里陪他，但当他顶着太阳走出校门，一声“茂林”喊住了他。父亲一手推个自行车，一手提个竹壳暖瓶，汗淋淋地站在路边。紧赶慢赶的，还好，稀着活活事给误及了！父亲说，并忙不迭地给他倒了一缸子绿豆汤。他喝了一口，凉凉的，甜甜的，心想这一准是父亲用扇子扇凉了装在暖瓶的，里面一准放了白糖或冰糖，他喉头一紧，眼眶一热，泪水刷地涌了出来。他装作呛了的样子，俯身蹲下，咔咔地咳。父亲拍拍他的脊背，笑：多呢，慢些子，谁跟你抢！
　　每年三伏天，父亲都熬绿豆汤，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一口气喝下一大碗。赶上烫，父亲就在几个碗里都少舀一点，然后用扇子扇，一边扇一边说，街上卖的那些个咱不喝，这个好。父亲也给他零花钱，说同学都喝，你就买上一瓶。可他从来没买过。
　　茂林喝完一缸子，说爸你也喝，这天热的，不是收麦呢吗，又来了？不碍事，不碍事，父亲笑呵呵的，一块油面饼塞到他手上：垫个底，爸再领你饭店吃个饭，考试不怕，心放得坦坦的。
　　油面饼是新麦子面用胡麻油炒了烙的饼，大多是泡西瓜吃的，香，有滋养，是麦收时节的一大美味。西瓜必须事先准备熟得透的，放十天半月不坏的，吃的时候摇一摇瓜瓤就变成汁水了。乡里人把这种瓜叫水瓜。父亲又给茂林倒了一缸子绿豆汤，歉意地说，新麦子还没下来，油也不是胡麻油……
　　茂林说，父亲肯定看见我哭了，父亲很少笑，可他那天笑个不停。文娟说，知子莫若父，傻子才看不出来。茂林又要捏她的嘴，她就又是大叫，末了，咽着口水说，你可真有口福啊，馋死我了！
　　原本茂林想，父亲不来就不来，五十五岁的人还不算老，乡下还算是壮劳力，生活起居完全能够自理，但有时做个不好的梦，他难免又胡思乱想，病了？磕撞了？出啥事了？心虚得就没了主意。文娟一次次提出接父亲进城，哪次他都跃跃欲试，兴奋好一阵子，可转念一想父亲拒绝他的坚决态度，也就当没那回事了。
　　茂林把自己往床上一撂，闭上眼睛说，省省吐沫吧，他不乐意的事，别人没辙！
　　我不信他是一座山！文娟信心十足。就冲油面饼泡水瓜，我也得搬动他！
　　
　　晚上吃过饭，茂林正和文娟坐在客厅看电视，只听父亲喊：茂林，茂林！
　　茂林来到父亲的卧室，父亲坐在床边一声不吭，也不看他。他以为父亲还想着出城拣麦子的事呢。前些天，父亲让他找个自行车，说五黄陆月的，做了饭你们都倒了，我也不想做了，不如城外头拣把麦子自在，也是收割机收的吧，那可糟蹋老鼻子了！他劝父亲别捡，捡了回来没法收拾。
　　这个！父亲指指床上的一摞袜子，瞅一眼茂林，幽幽地说：新的，就扔了？
　　茂林拿起洗干净的袜子，苦笑：爸，一次性的，脏了一扔了事。
　　可惜了（liao）的，挣多少钱？裤衩子新新地扔了，也是一次性的？这个也是？父亲扯扯自己身上的衬衣，怒容满面，声气重得像化不开的青坨盐。
　　茂林想解释，父亲狠狠地瞪他：败家子！
　　爸，再不扔了！茂林陪笑说，随手打开电视。动物天下，爸，稀奇得很，坐不住了，你就躺下看！
　　公爸没说文娟，但文娟能够感觉到公爸对她的不满。转念一想，一个只有三亩多土地的普通农民，勤俭朴素，已经是他生活的本能习惯了，如果仨月天气就把老观念变了，那才叫不可思议呢！
　　刚进城那会儿，公爸像个胆小的孩子，好奇、拘谨、不知所措。不会使用煤气灶、烧水器，不会开电磁炉、抽油烟机……茂林文娟说，爸你歇着，转悠转悠，做不做饭没关系，饭我们外面吃，要不就叫个外卖，方便，碗都不用洗。几次吃过，公爸说，好我个先人哩，这哪是吃饭，遭票子呢嘛！后面说啥都要自己买菜做。可是做了饭不是每次都吃完，茂林说外面有个应酬，不回去吃饭了，文娟说有个同学来了，我招呼一下，常常一桌子饭，公爸一个人吃，吃不完下顿吃，下顿吃不完再下顿吃。有时一天剩两桌饭，中午饭好了，电话说某某请客，下午回去，爸做个连锅手擀面吧，饭好了，电话又说，爸你先吃吧，我们有个小型聚会……盆里碗里尽是剩饭，电冰箱都放满了。茂林说，爸，隔天的就别吃了，怕是都坏了。文娟不说什么，拿个塑料袋，呼啦一装，像一次性袜子一样直接下了垃圾桶。不光剩饭，药也扔，到期快到期的都扔，公爸说，还没开盖呢咋就坏了，人不能吃了，猫啊狗啊的还能就付（使用）呢。水果有一点坏也要扔，公爸说，坏处剜了就是了，文娟说，果肉里的水分是流动的，一处坏了，那就整个都污染了。十块钱买俩桃子，吃了一个，另一个碰伤了指拇肚那么一块，也没逃脱文娟的眼睛。公爸叫苦不迭，又无计可施，只好生闷气。茂林意识到了，对文娟说，老爸种了一辈子地，和粮食、吃食亲得很，他见不得糟践东西。文娟做个鬼脸，连连说懂了懂了。往后，每有这种情形，文娟就小心地用塑料袋装好，说是带到学校去吃，其实下了楼依然进了垃圾桶。公爸心知肚明，知道这是在骗他。本来他不想说扔衣服的事了，扔就扔吧，看见了，能穿的，他就洗洗穿上，睁只眼闭只眼，两辈子人，咋的能一个样样呢？不可能！今天是茂林文娟冲过凉，他随后去的卫生间，发现垃圾桶盖子被一团花色衣物支愣着，多少次了，不稀奇了，看了就生气，要是再撞着了文娟的内衣裤，老脸还红半天呢！但一想现在的男孩子什么不穿，穿得比女孩子还花哨呢，茂林在家就穿一身花，说是啥地方的印染布，吸汗舒服。这样想着，两个手指一夹提了出来，果然是茂林的，里面还有，一看是文娟的，再看，还有……他忍无可忍了，这孩子，哪像是过日子？造孽呢嘛！
　　
　　文娟洗碗，是因为公爸极少使用菜碗净。
　　躺在床上，茂林说，娟儿，你能省点事不？
　　菜碗净就是淘菜刷锅的，公爸不用我用，干净了又不是为我一个人！文娟说得有些委屈。我这还做错了啊？你有理没有？
　　啥理？健康就是理！你病了吗？茂林压低声音，忿忿地转过身。
　　我是看那碗都黄了……
　　黄了咋了？吃不死人！茂林抢过话头，回眸挖一眼文娟。
　　茂林你成心抬杠啊？文娟坐起来，推了茂林一把。
　　我是说事实！茂林闭着眼睛，除了嘴动，身子一动不动。
　　我不是说面汤淘米水不能洗碗，是说要和菜碗净搭配着用，这有错吗？文娟说着又推了茂林一把。
　　没错！茂林忽地坐起来，挥一下手说，爸那是为谁你不懂啊？省钱是给他省啊？茂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一句挥一下手。我是说你可以在他不在屋里的时候洗，不要让他看见，你这明摆是给他难堪，做样子，教育他，这合适吗？
　　文娟觉得，茂林的话不无道理。她同时也觉得，茂林这会儿应该把她一把举起来，然后……但是茂林没有。茂林倒头睡下，背对她又闭上了眼睛。
　　自从茂林父亲进到这个家，茂林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和文娟打闹、频频亲热，也不再玩那个托举的游戏。有一段时间，文娟甚至还有点后悔呢，可是当他看到茂林心安理得的样子，又感到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他爱茂林，茂林快乐的事，她自然也是快乐的。她还以一个经验者的心态去想茂林父亲：公爸年轻守鳏，这么多年过着清寂孤独的生活，太不容易了，这该要多大的克制力啊！这样一想，她又觉得茂林是对的，而且还顾自发笑。茂林说，神经了你，莫名其妙！她不说，脑子里却叠印着“饱汉不知饿汉饥”这句话，她就仍然是笑，花枝乱颤。一笑，茂林就说，我看你是真有问题了。
　　问题果然出现了，就出现在第二天上午！
　　
　　公爸起得早。不是要锻炼，是起早惯了，起来了就一边听评书一边做早餐。茂林文娟说几回了，爸你多睡会儿，休息日早餐我们做。公爸说，乡下这时候，蹚地（犁地或铲地），该都半亩田出去了。还说，你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我啥事没有，这还算个事啊！于是他仍然做早餐，只是时间上要比平时晚一些。
　　九点半了，文娟睡得还不想起，抱着茂林的脖子不放手，她把昨晚两人斗嘴的不快都忘了。茂林说，不吃早点啊？其实茂林也不想起，只是碍于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咳嗽声，他才认为不起不行了，不然早餐只好当成中饭了，弄不好父亲又得吃剩饭直至倒掉。
　　茂林连拉带扯，将文娟弄起床，两个人洗漱完毕，进到餐厅，文娟往桌上一看，眉头就锁紧了，勉强端碗喝了一口米粥，胃就痉挛鼓噪起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看看公爸，看看茂林，但还是抑制不住想吐地冲动。心想，不能吐，怎么都得忍住，吐了就糟糕了。有几次起晚了赶时间没吃早点，茂林跟着就打来电话，说文娟你给我个面子成吗？爸已经很照顾你了，你用的碗筷他都给你单放着，你还要咋样？文娟嘴上说不是你想得那样，可事实就是那样，她的确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如果强迫吃了，胃就不舒服，就不停地翻。公爸没来时好好的，来了不久就成这个样子了，准确地说，是吃了公爸做的烙饼泡西瓜之后就成这个样子的。她的一个同窗提醒说，文娟你怀孕了吧？她说怎么会，要孩子我也得等毕业了，避孕呢！
　　文娟竭力让自己镇静，一口接一口喝米粥，但呕吐的欲望同时也在步步升级，嗓子里发出咯咯地声音。这时茂林正愤怒地看着她，公爸长出一口气，将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撴，回自己卧室去了。文娟跳起来直扑卫生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嘴里一声“啊”，食物喷出一米开外，地上霎时狼籍一片。
　　就在文娟喘息、呕吐的时候，公爸大声说：茂林是吃我做的饭长大的，没见他长得比谁差！我脏！我走！然后夺门而去。茂林“爸，爸”地喊，脱下睡衣，穿上外套，瞪眼大吼“太过分了你”，追出门去。
　　晚上，公爸没回来，茂林也没回来。
　　文娟坐立不安，她几次想给茂林打电话，可几次都被“我又不是故意的”给拦回去了。她想茂林至少该给她打电话的。可茂林没有。一整天了，茂林临出门那句“太过分了”的话，和眼睛里射出地恨恨的光，一直盘绕在她的心里。还有公爸愤怒的表情和那句赞扬茂林长得不比谁差的话，也都在心里不停地激荡着。确实，茂林是优秀的，毫无疑问！
　　文娟大学毕业忙考研，为一份资料校内校外跑。原本没有读研的打算，可在一家企业做中层领导干部的父亲，一再对她说，就业难是个社会问题，以后会越来越难，你必须考研，本科文凭根本就不具备竞争资格，跟六七十年代的小学毕业没啥区别……
　　十字路口，文娟黄灯抢道，胳膊被一把手猛地拉住，腋下夹着的书掉落下去，遂被一辆轿车碾压在轮下。她要追过去，却挣不脱那只拉她胳膊的手。她甩甩胳膊，对方手松了，绿灯也亮了。她与拉她胳膊的人一起走过马路。
　　谢谢你！她说。
　　不谢！他说。只是你的书……
　　没事的！她笑，看看手上被车轮碾得面目全非的书，不好意思地说，还能用，谢谢你了！
　　扔了吧！他说。我有，我给你！
　　你不用啊？
　　不用了。
　　文娟就这样结识了茂林。茂林高大丰美。她一见倾心。
　　茂林本来也是要考研的，可是一次无目的地游玩，使他彻底改变了继续深造的主意。后来他说，兴许那是思想深处潜意识的东西发挥了作用。
　　茂林学习用功，奖学金陪他读完了大学，实习那年，班上一个同学邀他去自家开的洗浴城“观光”，邀者无意，看者有心，他一时顿悟，联想几年来做学生会文体干事，健美操风靡受捧的情景，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方面试试身手，至于所学专业外贸金融，有适当的单位就做，放弃了也没关系，比尔·盖茨大学学的是法律专业，况且还中途退学，但那并没有影响他成为世界微软之父。一个人成功与否，关键要看自身实力，把握机会，看是不是“值”！茂林当机立断，选地段开了美体屋，房租是父亲给的，父亲说，这钱就是给你的，上学没用，现在用也成，不够了我再卖些粮食，那两间正房也拆卖了，砖瓦木制都是钱。茂林说，别别爸，够了够了，父亲说，闲也是闲着，我一个人好对凑。
　　五年时间，茂林将承租房的产权写到了自己名下，且还买房娶妻成立了公司（美体中心）。如果说文娟考研是父亲坚持的，那么上博士可就完全是茂林做主的。茂林说，现在硕士生遍地都是，只有博士、博士后还有点竞争力……他的话和文娟父亲当初的说辞如出一辙，就连口吻都是一样的，过来人的姿态，不容置疑地决断。
　　
　　公爸出走的第三天，茂林回过一次家。那是在凌晨的四五点钟。文娟感到她刚刚睡着，甚或似睡非睡之间，开门声，沉重的脚步声，公爸屋里衣柜的关合声……这些杂沓的声音，使她怎么也躺不下去了。卧室门口，她恰巧和抱着一个硕大包袱的茂林撞在一起。茂林厌恶地瞪她一眼，目光利刃似地向她刺来，她趔趄了一下，随即把自己凝固了。
　　公爸屋里凌乱、空旷，那些她和茂林一起购置回来的衣物床品，但凡新的，现在一件都不见了。
　　很快，他会把自己的东西也拿走的。文娟喃喃出声。爱情，原来这样不堪一击。
　　去到学校，同窗诧异地呼叫：文娟，怎么了你？绝对病了，上医院，必须的，马上上医院！
　　做过检查，医生说，恭喜你，孩子三个月了，一切正常，只是你的身体……
　　啊？孩子！文娟闻听，一惊一喜，接着一阵眩晕，昏了过去。
　　算来，就五一回老家接公爸那次怀上的，当时文娟说没关系吧，茂林说，哪那么邪乎，可就偏偏弹不虚发，土炕上下种，一粒成功。此后这段时间，文娟在饮食上没少打折扣，先是不想吃早点，再后来是水都懒得喝，午饭晚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不想吃了就找个借口推脱，为这事她和茂林生了不少气，公爸甚至听到屋门一响，就往自己的卧室躲，气得不愿见她；他对茂林说，嫌我，还甜嘴面哄地让我来！
　　公爸出走这几天，文娟回想了一下，前后加起来满共也就喝过两杯酸牛奶。不承想，需要营养的两个人，被她硬生生卡住了脖子，自己晕倒是小事，孩子可是正当发育呢！她不禁心生疼痛，眼泪奔涌而下！
　　出了医院大门，文娟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茂林。茂林一身邋遢，正急匆匆向马路对面走去。她多想大声喊住他：茂林，我们有孩子了！可是她没有。
　　回到家，文娟给自己煮了挂面，还打了两个荷包蛋。她轻轻地抚摸肚子，轻轻地说，宝贝儿，妈妈给你做饭呢，妈妈又要想吐了，可是你必须要吃，每顿都要吃得饱饱的。她的脸红了，焕发出一种玫瑰色的光晕。
　　
　　有一天，文娟经过一家咖啡馆，这是她去学校必经的一条路。她看到她和茂林不止一次坐过的那个临窗的雅间里，茂林正与一位美貌女子对坐品茗，脸上的笑容也正是当初她所迷恋不舍的那种温良和敏睿。她没有迟疑，踅身走了进去，眼里燃烧的火焰，直逼在茂林脸上。对坐的女子起身要走，却被抢先站起的茂林一把按在肩上。茂林眼里喷射着仇恨，仿佛面前的文娟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敌人。文娟闭住眼睛，深吸一口气，又长呼一口气，然后慢慢转身，走了出去；她很清楚，再要继续坚持下去，败阵倒下的惟有她和孩子。
　　这次见面，文娟意识到，茂林与她的爱已经结束了；他与她是陌路人了。记得有一次（不是一次），她对茂林说，赶快毕业了，我就给你去打工！茂林说，免免免，梁柱子当牙签呢，快断这个念头，踏实上学，弄个博士后回来，一步到位，直接就当董事长！啊呀我都愁死了！文娟跺脚赌气，撅着嘴说。博士后还是个学生，是学生就老没长大似的！我不管！她抱住茂林的胳膊。由了你了还！茂林趁势将她往脊背上一扛，打个旋举起来：说！上还是不上！
　　说实话，无论怎么说，上学的日子还是很惬意，无忧无虑，书香清风，她不是不想上，是从内心深处想帮茂林一把。茂林的事业蒸蒸日上、方兴未艾，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出把力，她很过意不去。她在想这件事的时候，有几个让人不快的词语总在眼前晃动：坐享其成，垂拱仰成，朱成马就，饭来开口，摘桃子，寄生虫……等等。虽然茂林说，别嘬小九九了，我还不懂你想啥？我的就是你的，夫妻是同林鸟，林子再大也是大家的。你消费名正言顺，我不非议，别人会有话吗？
　　茂林还说，工作上的事不难，小儿科，花费不了啥气力。四百平米的美体中心，每天不是超员就是爆满，办会员卡得提前登记排队。以前是有钱人多，现在是白领蓝领都有。人家餐饮二十八万元一桌饭，一个月出三桌，不预定你看一眼都没资格！美体花个小钱，玩了耍了，健康了漂亮了，何乐不为！用器械塑形：肩、臂、胸、腹、腰、腿、胯、臀……一项四十分钟，十块钱！健身操、柔韧、平衡、弹性练习，一项五十分钟，十块钱！不收钱不行，收低了也不行，那会适得其反，说明不专业，不科学！美体都成风尚了，挡都挡不住，想挡住，那是跟财神爷过不去！凭这，我的美体中心不扩大，都对不起那些可爱的帅男美女们！
　　文娟想着茂林说过的话，想着咖啡馆见过的那个美貌女子——身材长相，气质姿态，哪一点都不逊色于自己，她才觉得：茂林早有预谋！茂林城府深得云遮雾罩！原以为他是爱我疼我，却原来是个虚伪的高阳酒徒！人家说，所谓丈夫，就是一丈之内是自己的，一丈之外是谁的就很难说了。他不回家这才多长时间，就有了……事实果然如此！
　　有了这个发现，文娟一下明白了“男人”的涵义：天是蓝的，海是深的，男人的话没一句是真的；男人靠得住，猪都会爬树！文娟断定，这不是什么幽默，完完全全就是对于男人的言行总结。可是女人总是不信，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头破血流，一次次执迷不悟。文娟想，不论怎么说，我和茂林还是夫妻，错误人人会犯，但错误不是不可更正的。唤回丈夫的良知和爱情不是没有可能。可以像日本女人那样，做错做对都说对不起，频频鞠躬，穿上赏心悦目的衣服，笑容可掬地迎接丈夫进门，晚上再换上性感撩人的睡衣，洒上香水……早上在丈夫醒来之前漱洗停当做好早餐，绝不蓬头垢面哈欠连天。也可以如法炮制意大利女人身着三点比基尼，头戴宽边大草帽，“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的罗曼蒂克。还可以像法国女人那样，在如水的夜晚，扮成美丽冷艳的摸样，半乜眼睛，斜坐在雕花椅上，红唇呷着淡黄色的香槟，间或放下高脚杯，浅尝一口酱鹅肝或刚出炉的面包片，以此熨烫每一根神经末梢；或者让香奈儿5号的味觉伴着自己与情侣在巴黎街拥吻散步……可是文娟不是浪漫的女人，她无法模仿更无法做得出来，浪漫也仅限于挑逗茂林将她高高地托举起来……然而这些，已然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的一个晚上，文娟疲倦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只见茂林坐在沙发上。一种久违亲切的感觉席卷而来，她竟想扑进他的怀里，让他抱着搂着，软语呵护娇嗔缠绵，情话像山涧的溪水总也流淌不完。现在有了孩子，那种疼爱应该是加倍的，与前不同，随时随地都有喜悦发生。她今天还看到，街边公园的长椅上，一个年轻孕妇双腿搭在坐在地上的丈夫肩上，手摸着隆起的肚子，俯首嬉笑。他们在听音乐，旁若无人，自得其乐，甜蜜被八月的阳光涂抹在脸上，荡漾着憧憬和幸福。
　　茂林没有动，翘着腿，手里握着一罐拉环饮料，目光犀利地看着文娟。文娟迅疾耷拉下眼皮，瞬间的美好消失殆尽，只觉得一把锋刃刺穿了心肺，疼痛袭遍全身。还会吗？不可能了！她不在家的时候，他把衣服（包括常用的东西）都拿走了。拿就拿走了，连打个招呼都不愿意……她猛地意识到，茂林等她回来，肯定有他不同寻常的目的。果然她看到了一张纸，就在茂林面前的茶几上。不用问，一切全都明白了：签了字，我与他就两清了。文娟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甚至听到了眼泪溅落的声音。就在她脱去外套走向茶几的那一刻，茂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文娟，你怀孕了？这是这么多天以来，茂林对文娟说的第一句话。
　　文娟不说什么，但浑身却抑制不住地抖动，可这并没能阻止她在那份叫做“协议”的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娟儿，对不起，对不起！茂林恳求地说。我不知道，你也没告诉我。
　　文娟不说话，也不看茂林，很费了一番气力地站起来，她要到卧室去休息。她累得眼睛都不想睁，呼吸急促，身子直往下沉，像一只被猎枪逼到悬崖的小鹿。
　　娟儿，爸走了，车祸……茂林声泪俱下。我……爸走了，我难受！
　　文娟一怔，屋子旋转起来，摇晃着跌坐下去，倒在茂林怀里。
　　
　　文娟醒来，是在医院的急重症监护室里。茂林守在床边，双手抓着她的手，她瞥一眼茂林，悲从中来，回过头，泪水已经同液瓶里的药水一样，点点滴滴，纷纷滑落。茂林说，好好躺着，孩子没事，吊完这瓶我们就回家。文娟不说话，心里的话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还说要把怀孕的消息告诉公爸，公爸高兴了会原谅我，想不到，公爸永远回不来了！孩子，孩子，是他杀死了公爸……她突然坐起来大声喊“大夫”，大夫进来，她说，我要打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茂林惊愕地握住文娟的手，娟儿，娟儿……
　　日子像一潭死水，平静无澜。茂林无数次试图恢复以往的生活，可每次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他只好睡在父亲曾经的卧室里——那间向阳的、文娟亲手布置的宽大屋子。他没有抱怨，没有不快，伺候文娟成了他最主要的工作，公司业务，他都交由别人打理，不是急需要办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去单位。但是他也会出去，不是去上班，是为未出生的孩子买回各种各样的玩具。玩具与日俱增，先是摆满了文娟的卧室，后是连客厅也摆满了。肚腹里的孩子似乎知道爸爸在忙碌，常常不合时宜地踹妈妈一脚，文娟由不住一声惊叫，哪怕是深夜，茂林都会应声而至。文娟很不好意思地说，太调皮了，他。她摸着肚子。没事的，睡去吧。其实茂林每晚睡得很晚，文娟一两点睡醒去上卫生间，书房的灯还是亮着的，她能听到电脑键盘哒哒的鸣叫声。茂林有时比她睡得早，但这一定是他给她洗过脚之后。刚开始她不让他洗，但他执意那样做：橄榄球一样，能弯腰啊！她想笑，但脸皮紧绷绷的：茂林你还有心开玩笑，死神面前，你拉住了我，却没有拉住自己的父亲，父亲对于你，天高地厚，是你生命的全部！文娟痛心疾首，不能自拔。她认为自己虽然问心无愧，但公爸的死毕竟起因在她，不然公爸不会愤怒地面对红灯视而不见，以致于被汽车撞得飞出去七八米远。茂林他如果不换衣服，不说那句“太过分了”的话，不恶狠狠地吼她而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凭他矫健的身手，一把拉回公爸不是不可以，可是他没能赶上，这让文娟将会承受一生的愧疚，一生都将在自责中度过。
　　夜里，文娟自然还能听到另一种声音，那就是茂林的呻吟声。倘若在以前，她会伏在他身边，像哄孩子那样，问着吻着，怎么了，哪不舒服，哦哦，好了好了，乖……这时，他会趁机噙住她的唇舌，在她嗯嗯欢叫时，身体又被他举在了头顶上……玩累了，相拥睡去。茂林说，过瘾，一觉睡到大天亮，连个梦都不做。文娟有时也学茂林的样子，哼哼唧唧发神经，茂林同样照此办理，疲极而卧。
　　可是现在不同了，任凭茂林怎么呻吟，甚至是痛彻心肺的嘶鸣，文娟都不会去看他。有几次她蹑手蹑脚走到茂林门口，但依旧还是退了回来。茂林，别装了，这招不灵了！文娟心里流着泪说，我们不可能了，即便都是我的错，公爸去世，你也应该让我送送他，他是你和我的爸，是公爸，不是你一个人的爸，而且还有、还有那个美貌的女子，我没问你为什么，是你自己说没什么的，是故意恶作剧气我的，可是这是真的吗……
　　
　　预产期到了。茂林坚持要文娟住在医院里，自己医院家里两头跑，陪护，送吃喝。岳母来伺候月子，说不住院也行，有症状了上医院来得及。茂林说，妈你来了我就放心了，不过还是住在医院好，安全，随时随地有大夫。晚上文娟翻个身，他都会跳起来：咋样？叫不叫大夫？岳母要替换他，他咋也不让，说妈你一天做饭就够辛苦了，孩子生了，辛苦还在后面呢，我行，还是我吧，你多歇歇！
　　文娟住院的那些天，各种孕检指标正常，倒是茂林在文娟分娩的前一天半夜，肚子疼得及至昏厥过去。文娟喊他，他不答应，最后还是按铃叫来了大夫。大夫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茂林送进急救室，经过一番治疗，大夫让他到另一个病室去休息，说这样可以保证孕妇很好地睡眠，有利于宝宝顺利出生。茂林极不情愿，一再嘱咐文娟，有事按铃，大夫就在值班室。说话时，他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温柔哀怜的目光水淋淋地似要淹没文娟。文娟疑惑地看着茂林，盲目地点点头。
　　文娟生过孩子之后一直没有看到茂林。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茂林再忙，工作再重要，也该在孩子出生时来看看才对啊？哪怕是打一头，说一句话也好？他不是盼着孩子出生吗？
　　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不料母亲未及回答，却先流下了眼泪。原来茂林在医院抢救父亲时，曾经晕倒过一次，当时检查，说是肝癌晚期，存世约为五六个月时间。大夫说，他这是最后的日子了，能活到现在，完全是精神在支撑。文娟要求，她和孩子一定要住在茂林的病室，让茂林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自己的孩子。
　　茂林醒来，是在一个阳光明丽的下午，窗户外面的针叶松透出鲜亮的草绿，料峭的春风摇动着塔型树冠，悠然晃动。
　　茂林！看，茂林！文娟急切地呼唤，泪流如注。我们的孩子！喔，喔，叫，叫，快叫爸爸，爸爸！她两手托着孩子，递到茂林跟前。
　　茂林，看看孩子！岳母凑过来，伸手和文娟一起托着孩子，轻声说，孩子可壮实了，五斤七两，男孩子，大眼睛，双眼皮……
　　文娟把孩子放在茂林枕边。茂林笑了，努力张大眼睛，脸上泛起两片淡淡的红晕。孩子意识到了什么，举起一只粉红的小手，挥一挥放在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茂林看。文娟将这一情景定格在手机上，又小心地存入手机相册。
　　文娟不顾母亲反对，回家要给茂林拿衣服：换换内衣，都有味了。母亲说，我拿，文娟说我拿，我必须给他拿。她又哭了。
　　在公爸的房间里，文娟呆立了许久：茂林被癌痛折磨的呻吟声，音犹在耳，空气里散漫着熟悉的气息。她选好几件衣服，不禁失声痛哭：谁能想到，我文娟竟是铁石心肠！他用生命伺候我，而我却在他最需要照顾安慰的时候，没给他倒过一杯水，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她挥泪如雨。她要赶回医院去陪茂林，即使是一分钟也是宝贵的！可当她一脚跨出房门时，却又快步退了回来。打开电脑，她即看到一个文件夹，冠名是：写给我最亲爱的人。文件夹里是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孩子》，一封是《写给妻子》。
　　写给孩子的信，从养育到生活到学习到工作爱情，条分缕细。他希望孩子将来成为助人、恤人、亲为、亲力、善事、善察的人。信尾一句话：爸爸爱你，妈妈更爱你，妈妈是你一生的骄傲！
　　写给妻子的信，哀怨悱恻，情意绵绵，有甜蜜往事的回忆，有追悔莫及的讲述。他说，娟儿，你不会记恨我的，只有我才会那样浅薄。我不能陪你和孩子了，我去陪爸爸去了，爸爸孤单得太久了。我最爱的人，答应我，重新开始你的新生活……
　　
　　
　　

妖怪山 · 2015-9-19 23:09:37

唉，有些悲惨。

永远红梅 · 2015-9-19 23:18:56

先占位，慢慢欣赏！{:soso_e160:}

水菱 · 2015-9-19 23:19:38

误会造成的悲剧，好在最终尽释前嫌，尽管已太晚。
欣赏老师就爱U走，中秋快乐！

顺其自然 · 2015-9-19 23:51:40

这样的佳作应该精华 {:soso_e142:}{:soso_e160:}

永远红梅 · 2015-9-20 08:36:12

好感人的小说，爱如同一首歌，缓缓流入读者们的内心。小说刻画了女主公文娟，她是一位善良、温柔的好妻子，为了让公爸能来家里住，文娟费了一番口舌。而公爸是农村人，骨子里是勤劳、节俭的人，他为了拉扯大儿子茂林,妻子病故后，再也没有找人。公爸对茂林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爱。一个人在农村很是孤单，文娟爱茂林，更想一家人幸福快乐一起生活。于是把公爸接到城里去住，但她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个性差异，构成了最后的悲剧。一个看不惯一个，生活习性的差异，个性的差异，最后的误会产生,直接导致公爸的死去，小说很大程度上描写了城乡之间的生活差异，文娟怀了孩子，呕吐让公爸以为自个做的饭不好。文娟是嫌弃自己。而走向死亡。小说的最后部分，也是依然是沉重的。茂林得了绝症，他面临着要离开心爱的人和孩子，所有的误会最后解开了，而公爸与茂林也走了。让人感叹，珍惜身边的人。有误会要及时解开。一家人要多些构通，多些了解。小说用有力的笔触描写了烟火生活的悲欢离合，爱是永恒的主题，小说让人深思。欣赏佳作，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