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帆布棚已经搭起来了,那是刘老七家在办丧事,丧事是为母亲王氏办的,王氏是患上脑溢血死的。主持丧礼的司仪是村南的吴发现,吴发现今年六十五岁,村子里的半数丧礼都是他主持的,刘老七按规矩请了吴发现。吴发现握着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吹试过一股“呼呼!”声,然后用老道的假音高喊着:“孝子入列!乐队奏乐!”孝子三三两两的往葬棚里走,小孩子裹着孝布追逐着,掐着,围着成年孝子转圈,年轻媳妇欠着身子边走边讨论着什么-----身穿军绿制服的乐队,拉扯着长短不一的西洋乐器,吹奏的竟是现在流行的“伤不起”,葬礼棚中间放着刘老七老母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张安详,略带严肃的仪容,甚至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个爱说爱笑的刘老母,当然也很难让人把这个八十岁的女人和“伤不起”勾兑起来。
此时炉头掌勺的薛胖子瞅着房台上几个正在穿孝衣年轻小伙。他说,懒人就等着司仪叫,早弄啥去了!房屋内又窜出来几个人,还在找孝衣。薛胖子把手里的土豆丝扑进脸盆,不是我这人爱说,你看,现在这些年轻人把老路数都忘了。房台上的几个年轻小伙,有拿眼撇薛胖子的,有只管抿着嘴笑的。薛胖子胖乎乎的脸庞略带玩味的审视着这些孝子,对一旁择菜的妇女说,给这些人就得不吃才合适。
村上办葬礼有个习惯,凡是请司仪主持的丧礼,必须主家亲自去家里请,而且还要带上几样副食和一瓶黄酒。不仅仅请司仪如此,对于办丧事的主家而言,替主家挖墓的人也有这些待遇。可是唯独没有给总管许世宽送,因为刘老七向来不喜欢许世宽,可是给母亲办葬礼又离不开许世宽。刘老七一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请,一边又不想给许世宽送礼。
当刘老七瞅见孝子手上光秃秃的,他懊恼的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把,竟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操办葬礼的总管许世宽正仰着头,把灵台前的一块点心放入嘴中,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雀鸟,津津有味的吃着灵堂前的贡品。刘老七很不满意的踹了许世宽一眼,强咽了一口唾沫。刘老七弓着腰快步朝许世宽走来,从烟盒里抠出一支烟,递给许世宽说:“世宽,你齐弄人剁些纸棍。”许世宽把嘴上的点心沫子用手一抹,舌头使劲挑动着口腔里还未吞咽干净的食物,说:“你忙你的,我来经管!”世宽的手在屁股上抓了一把,好像屁股蛋上有猪肉蛲虫在作怪,不紧不慢的点燃香烟说,“是这,你拿两条烟,一会要给坟上和出席端盘的人发。”刘老七的眉头皱了皱,觉得许世宽咋不把她这个主家放在眼里,这件事情也不和他商量,自己就做主了。刘老七带着点不甘的表情应允了。刘老七心里其实犯嘀咕,哈世宽,狗改不了吃屎,帮忙的都是自家人,哪能用那么多烟,一半都让世宽的空空头套去了。世宽瞅着刘老七的焉菜样,想,“连个哈数都不懂,请我当总管就发一支烟,我许世宽眼里就剩一支烟了?!”刘老七清楚许世宽心脏,帮人一点,就要拿走更多。可是他却不敢跟许世宽叫板,他明明可以把原因说出来,跟他讲道理。可是见到许世宽抽着烟那副二五不挂的表情,他的底气就像扯动的风箱,一下就没有了。
薛胖子正在案板上剔猪排上的肉,一旁择菜的年轻媳妇说,“你掌柜的来了。”薛胖子的媳妇爱云正推着卸苹果的车车,向薛胖子走来。头发昏黄的挂在额头和耳朵上,脸上尽显疲惫。爱云哐啷放下车车朝薛胖子走来,一脸埋怨的说道,“把钥匙给我!”一旁择菜的媳妇私语到,脸掉的跟丝瓜一样。薛胖子在围裙上揩了揩手问,“你咋了?!”爱云一把夺过钥匙说:“给你说赶紧卖早酥梨,你不听,现在价钱变成五毛了。”薛胖子不耐烦的说:“掉了就掉了,咱也没多少,不就是一二百元么?”爱云推着车车手指头在薛胖子的额头上狠狠的戳着说:“你×嘴一天光能得很,一二百元不是钱,光知道等价涨,哈说好说你听不进去。一旁的年轻媳妇故意说,“就是!你看又把一二百元给收梨的了。”薛胖子啪的一声把刀剁在案板上嚷道:“我这两天有时间么?!×叨叨,×叨叨,卸个梨把啥嘴犯了”许世宽也凑上来插话,“这狗日的,就是欠拾掇,你媳妇人说的对,早两天还是八毛钱。”几个年轻媳妇也跟着世宽在一旁符合着挑拨。爱云骂道:“没一二百元,你拿啥给你碎爷交学费!”眼见两人的手已经搅在一起,世宽赶紧拉开说:“今我多说了一句,怪我!怪我!都少说一句------”择菜的媳妇往盆里放了几样素菜,往爱云的怀里给。爱云推脱不要,薛胖子一把夺过。爱云骂着:“你羞你先人!自己挣不下钱,在婆娘跟前耍你能行!”
爱云走后,薛胖子愤愤的提起刀在肉上较劲。世宽说:“婆娘家说几句就完了,咱是帮忙来了,你这一打,让人看笑话。”薛胖子说,你×嘴能说很!两边都让你说了,都是你在这搅合。几个择菜的媳妇被薛胖子一说逗笑了。
按照村子里办葬礼的程序,在成完孝之后。所有的孝子都要列队,在乐队和司仪的带领下沿村转一圈,然后前往坟地拜祭。而后再去村口迎接亲戚拿来的花圈,纸活。整个过程都配有摄像机全程拍摄。这在村子里被称为“迎转”。可是在纸棍刚运回回来时,准备列队出行时。一个中年女人则异常激动的跑到灵前祭拜,一阵嚎啕大哭,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众人都忙往上抢着去拉,拉了一阵,中年女人仍是痛苦不止。可是迎转是讲究时辰的,若是误了时间对死者和家里的人都是有忌讳的。众人劝说不下,拉将不起。刘老七有些焦躁的握着拳头自语道,“这不敢耽搁了!”许世宽拉了司仪吴发现,刘老七也跟进了房门。一番盘问之后,刘老七说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远亲。“这可咋办,哭的稀里哗啦,也不好强拉。”许世宽的头一摆,“我就不信爱哭,爱哭就让哭个够,谁都不要拉!”
没有人理睬灵前的中年女人,在许世宽的指挥下,所有人都听着司仪的号令。先是拜祭灵前,然后上香,一番琐碎的仪式进行过程中。中年妇女的哭声渐渐弱了,她的行为与其他人都格格不入。其他人也好像自动避开了她的哭声。就像一大堆人和一个人在同一个世界,彼此听不见对方,也看不见对方。但是都在用各自的习惯与性格表述着自己在这一时刻的心情。对待悲伤,我们到底是选择适可而止的风俗习惯,还是遵守一个人内心的真实感受。中年妇女似乎感到自己的不合适,摸着眼泪自动把自己塞进队伍当中。到底是她接纳了迎转的传统风俗,还是传统风俗接纳了她------
迎转开始后,所有人都似乎有意识的耷拉着头,不知道那里面是哀悼多于形式,还是形式多余哀悼。而村巷里的人都站在自己门前持观望状态,有时伸着手相互在议论,有时冲着队伍里笑着闲聊。乐队又换了曲子,曲子不是哀乐,而是一首凤凰传奇的流行乐,天蓝蓝---地宽宽----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庄子,老婆死了,自己在家翘着盆,很高兴。这不像是葬礼,更像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就算不是,也应该是喜丧。小孩子握着手里的白纸棍在后面追着,时不时的撞入某和成年孝子的怀里,又或者顽皮的踢着路上的石子笑。女人谈论着自家的不愉快,男人说着自己做事的不容易。这并不像一支参加葬礼的队伍,他更像是一个歌舞团,一个任由各自表情发挥的场景,一个演绎着太多戏剧化东西的群体。
在迎接花圈的时候,按照风俗,必须有哭声。好多年长的老人都被年轻人搀扶着,在老人的叮咛中,被要求哭。可是这些年轻的人却哭不出来。老人便面带难堪与责备的神情,自己哭的很伤心。有些人粗壮的哭声中,却没发现一滴眼泪。不知道这是对死者一个人的,还是掺着更多别的东西。如果仅仅是哭,那哭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的离开,还是生者对死者的心,还是在某种教条东西压制下,不得不哭,可哭的却是那样的蹩脚。
前往坟地的路上,全是土路,两边都栽着苹果树。有一辆大卡车横在前面,乐队使劲的吹着,仿佛要喝腿车轱辘,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脸上写满了碰到晦气的色彩。乐队不管不顾继续聒噪。刘老七端着祭奠的木盘,冲着司机发了一根烟,两个人象聋子与瞎子,在那里交流。司机烦躁的挥挥手,刘老七面露难色的冲着稀稀落落的人群望了一眼。本来车是可以退回去,等孝队过去,可是后面又跟了一辆车。刘老七率领众人,像是越野部队从树林里穿过。有些人的孝衫被挂开,有些人的孝布被长长撩起,大家躬着身小心翼翼的前行。钻过树枝,头磕着待摘的苹果,像是绕了一个月牙形。回到祭奠的路上,车已经背身驶过老远,不知道是谁冲撞了谁,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刘老七解释道,可能是我妈想去地里吃个苹果,这是天意。许多人又摘了些苹果放在木盘里,重新整装。
到达坟前,在新掘的墓前,大家都跪下来。墓穴里的施工人员也爬了上来,刘老七把事先准备好的副食,烟酒,逐个递给工头,工头的发发丝里和脸上都带着黄泥的颜色,他们几个人悻悻的笑着,不知道是因为有东西吃的缘故,还是可以上来喘一口。他们拍了拍身上的土,拿了撅头,铁锨,还有草帽,抽着烟,背着手朝大路走去。
坟前刮起了一阵风,把纸票都吹走了。刘老七赶忙在墓前划了一个大圈,把纸票重新放回。在村里有个习俗,焚烧纸钱的时候,要划上圈,才不被别的小鬼拿走。祭拜仪式开始了,乐队又换了一个欢快的曲子,俯首叩拜的人在司仪的招呼中,把头磕的不慌不慢。小孩子去树地摘苹果,青年男女笑着朝四周张望,乐队吹了一阵,都吸着烟,往地上吐唾沫,这像是祭奠,可又像是休息----
天色已暗下,孝子随着摄影和司仪,在小路上走着,漫天的星光灿灿的映着潮气,枝叶上已经泛起露水,白色的孝衣在月光中沾着黄土,和草腥味,听着蛐蛐的叫声,扣着指头蛋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有时脚面蹦出一之蚂蚱,小孩子聊着孝布抽打蚂蚱,被成年孝子遗忘在乡间陌路上,新掘的墓土也渐行渐远,被氤氲的湿气渐渐描摹的朦胧。
许世宽握着酽茶杠子,正和礼房的先生谈论着随礼情况。礼房里抽的乌烟瘴气,许世宽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翻看着礼薄。蛮有见解的评论道:“老七这这事不硬不软,看的过去。”听见号队的声响,刘老七望了一眼,看见刘老七端着刘老母的照片,还有后面的几个孝子,正严阵以待的对着摄像镜头。许世宽说道:“头仰的跟公鸡一样,瞅啥瞅,那里面是能上电视么?!”礼房的老头都哈哈的笑了起来。
灵前施行过跪拜之礼,吴发现喊道:“乐队入席,孝子咬一口馍,灵前守候!”刘老七跑了一天,也累了,跪在装麦秸杆的蛇皮袋子上抽着烟。他此时觉得有些滑稽,“自家办事,别人吃饭,让我们主家守候,这是他妈的什么规矩。”看着那些帮忙的,还有乐队,他觉的他们把自己的饭吃了。
快开饭的时候择菜的媳妇往盆里拿了些素材,正收拾围裙准备拿回家。拿回家倒不是自己吃,而是自己的老母亲走不动路,又不能来坐席吃。可是薛胖子却说,放下,这可是过事用的,你家随了礼,来这咋吃我不管,但不能拿。择菜的媳妇强行要拿走,薛胖子一把夺过。两个人挣扯起来,一大堆碟子碗被打翻,踩碎。刘老七走过来看见摔在地上的七零八落,心里虽有计较,可脸上还是保持着笑。刘老七对薛胖子说,“算了”择菜的媳妇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脸气愤。刘老七重新装了一盆菜递过去,可媳妇死活不接。薛胖子故意把菜板剁的生响。刘老七陪着笑对择菜的媳妇说,“咱过这事,还没有你吃的,拿也是应当的。这出席的事情还要靠你,可不敢给咱撂挑子。”择菜的媳妇埋头可劲的择菜叶,薛胖子却不管,仍是切菜。刘老七说:“一会菜炒好了,给摇上一盆,屋里都有老人么?”薛胖子没有言语。刘老七打心眼里感激薛胖子能把住关,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随便拿别人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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