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严实了,电影银幕像一只大口罩,被绑在村巷的两根电线杆子上。吃罢饭的男女老少,借着一点劳作后的余兴,朝戏台子上准备就绪的灯光与布景围去,老头老太太围在戏台子底下,手里提着板凳,准备抢一个合适的位置。而年轻小伙多是朝未开演的电影机前凑去。一些小摊贩推着自己的零食盒子也加入进来,还有卖油茶的大茶壶,正在给几个年轻媳妇的碗里斟着,那酥香的香味飘得老远。更有一些小孩子正喜啦啦的跟着拉甘蔗的老头。青绿色的甘蔗如同一根根竹子,扇着叶子,甘蔗叶子蹭着车帮,“哗啦啦”的停靠在土墙边。更有一些刚放学的小学生奔跑着,吼着。仿佛那不是一个电影屏幕,那简直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放映电影的小伙子,黧黑油腻的脸在灯泡下方光,撑着酒足饭饱后的疲软与慵懒,叼着半根快要燃尽的香烟,漂浮的烟缕把他的眼蛰成了一条细缝,还牵动着眼角上的柴草沫子,额头上的抬头纹极力在积聚光线,他侧着脸打量着放映机,在头上揩了一把,就像给放映机戴口罩一样,不断的在调试光线与位置。之后,他翘着二郎腿,绾起的裤脚下露出一只穿拖鞋的脚,脚与拖鞋的接触地带全是汗与土的混合物。一手抓起装胶片的铁盒子,用力的拍了拍,扣开。在他面前早就放着一直长凳,长凳上固定着有镂空圆孔的轮子,他猛抽了一根烟,扔掉烟把。一只手拿起一卷胶片,两只手压了压,又在板凳的轮子上打了一下,轮子闪着光转动着。他打开倒胶片的轮子,扣紧卡簧。又点了一根烟,右手飞快的搅动着手柄,搅得很有节奏,就跟抽烟一样,很过瘾。那些黄褐色的黑影“哗啦啦”的被换到另一只卡盘上。 正在放映机一旁,有个人圪蹴在碌碡上,扣着脚指缝,又拿着蒸馍和一支葱在就着吃。他问小伙子:“今晚放什么电影”小伙子忍住了笑,大喊着:“黄飞鸿!”“武打片么?枪战片?!” 小伙子干净利落的拿起倒好的胶片在空中端详回到:“武打么?圪蹴在碌碡上的人问:“美不美?!”小伙子把倒好的胶片放回铁盒,啪!一声盖好。回到:“肯定美么!” 有几个小孩子凑了过来,依依呀呀的问:“演啥电影!”小伙子好无耐性挥手,“去---去,走远!小孩子瞪着牛铃一般的眼鼓着嘴骂道:“你妈×!”放映电影的小伙子,扔下到胶片的手柄,追着骂道:“我把你碎来球的!活的泼烦咧!” 小伙子继续倒胶片,正倒着,发现一截胶片断了,本来想粘回去。可是把胶片扯破了,他一气之下把这一截胶片扔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小孩子像是盯着宝贝一样。等小伙子的手刚脱离胶片,便是一阵哄抢。所以在村子里经常会看到非正常删减的电影,删减的部分被小孩子揣进兜里,在灯光下瞅着那些全是相同的小人书似的影像,甚至是向同伴炫耀的一种资本。这样的收获,比演什么电影更让小孩子兴奋。 人群已经蜂拥在电影屏幕的前后,那像是口罩里的鼻孔正在呼吸着口罩外的空气。偶有拉了架子车的人才从地里往回走,还有一些闲来无事的老者象搜索节目一样,从戏台到灵台,再到电影机旁,晃荡着。握着板凳等候电影开场,坐在遍布车渠的土路上,闲谝着嗑瓜子,舔冰棍,把甘蔗的皮叶扔的到处都是,那可能才是这个村子最为安逸的时光。 刘老七在灵棚里坐的腿麻,见众人已经离席而去,所放的秦腔磁带又滋扰的厉害,便从里面走了出来。薛胖子正在打理着剩余的菜蔬,一个人在案板上用指头一边捏着吃,一边还抹着粗壮的脖颈里的汗水。借着奠酒前的一点时间,两个人就着案板上的剩菜,像是两个相识已久的朋友。刘老七先开口说:“胖子,你觉得咱这事过的咋样。”薛胖子怔怔的看着刘老七说:“老七,咱这个事不敢说多好,可在咱这够了!”刘老七一口把酒咽了下去,拍着案板说:“胖子,你这人厚道!”薛胖子挥挥手说:“啥厚道不厚道,我就是个厨子,没人请我做菜,我还不是跟你一样。”刘老七拍着薛胖子的肩膀说:“不能这么说,你这人交心!”刘老七瞅见许世宽在房台上和吴发现下棋,吴发现走错了一步,非要悔棋,许世宽不饶。可是吴发现还是悔了棋。轮到许世宽走棋,许世宽说:“你悔!我也悔!”两人争吵了起来,耳红脖子粗。 刘老七“扑哧!”一笑,薛胖子问,老七,你笑啥?!刘老七说:“世宽一辈子爱耍人,下棋都要占个欺头,你说他活的累不累?!”薛胖子心里明白,刘老七看不惯许世宽,因为他两个是一样的人,心里都好强,其实心眼都窄。 村里死人还有个风俗,就是安葬死者的前一晚上,都有临近的乡党打通宵麻将伴丧。房门外除了灵棚,唱戏的声响,就是伴丧的牌桌上最为热闹。薛胖子一边收拾锅碗瓢盆,一边向牌桌上看。薛胖子平时没有什么爱好,但是却喜欢打麻将,总想摸几把牌,过过瘾。刘老七看见薛胖子,把一叠钱塞进薛胖子手里说:“你媳妇扣得紧,你想耍,就去耍一会!”薛胖子笑了笑,他突然觉得刘老七还挺有义气。 放映机的光通里滚动着些许蚊虫与灰尘,不知道那是不是造成电影银幕上那些细小闪斑的原因。有时候会见到有人咬着饼子从光筒走过,还有一些小孩子从屏幕的一角翻过另一角。有些人坐在土墙沿上,有些人直接把拖鞋垫在屁股下。音响里嘈杂的打斗声在整个街巷蔓延,交织着戏台上浑厚亢奋的秦腔声。突然间有人从放映机的麦克风喊道:“薛有林,你爸让你回去浇地----”声音重复了两边。观影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笑声,不知道是看黄飞鸿骂梁宽,还是笑薛有林回去浇地。 爱云听见音响里喊侄子的声音,想到自己的地也旱着,便勾起鞋朝灵棚外的牌场走去。薛胖子的牌势不太好,已经快把刘老七给他的钱输光了。爱云急匆匆的走过去喊道:“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地里旱成啥咧,晚上赶紧浇地。”打牌的几个人故意说:“嫂子,到底是啥旱了!”爱云扑上去要撕对面嚼舌头的嘴。薛胖子输了钱心里不得劲,骂了一句:“你说啥?!没咥你,得是不舒服。”薛胖子听到爱云在这么多人面前骂自己心里很恼火,说道:“我是帮忙来的,我这一走,谁做饭。”爱云却不依不饶的说:“你这时候还帮啥忙,地要紧,还是牌要紧!”“明天浇地!”薛胖子打了一张八万说道。明天?!明天水就轮过去了,你拿啥浇?!薛胖子泄气的说:“你先回去,把娃叫回去看门,我一会就来。”爱云去电影机子喊儿子,可是儿子死活不回。爱云气急了就闪了一巴掌,任他坐在那哭。翻过身又接着找薛胖子,薛胖子还在牌场。爱云一把扯过薛胖子的背心,拉着往回走。薛胖子急了眼,说:“今这地我不浇了,我还就不信旱死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便打开了。爱云气的坐在地上嘟嘟啷啷,抱着散乱的麻将嚎啕大哭。 灵棚里正有一大堆孝子在奠酒,乐队吹奏的极为热闹,爱云的哭声显得和这个场面很相得宜章,却又很尴尬。薛胖子见乐队与孝子都在瞅他们两口子,加上众人的劝说,拉起爱云往电影放映机处走。两个人分开找儿子回家,当薛胖子走到一半时,无意中在麦秸堆的一截车灯闪过的地方发现许世宽正在和一个女的说什么,手还在那个女的身上摸摸揣揣。他走近了几步,本想给许世宽来个意外,吓他一下。可是他发现,这个女的很眼熟,这不是薛有林的媳妇,怀雪么?薛胖子的身体本就壮实有力,他一把掀过许世宽,怀雪见到薛胖子,脸囧的象番茄。薛胖子的声音很大的骂着:“世宽!你个驴日的,耍我侄媳妇,我今把你皮拨了。世宽见薛胖子,有些发憷,更何况围了一大堆人,世宽又觉丢人,一时慌乱的踩到西瓜皮上,绊了一脚。薛胖子趁势就踩了一脚,骂道:“你就不是人!”怀雪已经匆忙的从麦秸堆逃走,薛胖子往许世宽的身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不要脸,一点脸都不要。”世宽拍了拍身上的土想要跑,薛胖子揪住许世宽的衣领,还想跑,你跑啥,我吃不了你。两个人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在地上打着滚,你一拳,我一脚不依不饶。更多的人围了上来,爱云领着儿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都粗喘着气,往对方身上使劲踩,抡拳头。电影上的拳脚也更为精彩,音乐也更为高调。爱云的儿子拿着捡到的胶片,放在眼前,那眼角还有方才未哭干的泪痕,他一点也不怕,从深褐色的胶片中,他环顾四周,一些昏黄不清,连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人也飘飘忽忽,他被挤出了人群外,他拿着胶片看伴丧的牌场正有一些人向他走来,灵台前那些乐队成员在灯光中把影子拉的老长,他细数着胶片上的格子,总共二十四格,他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胶片上的小人都是一样的,但他觉得用它来看周围会很不一样。 刘老七还在进行披红仪式,披红是村子里的一个风俗,凡丧父母亲者,埋葬的前天晚上,必须用红被面为孝子披红,以示对孝子的肯定。刘老七已经看到不远处一群人,他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上挂着红背面急忙向人群奔去,挤进去后,薛胖子正满脸淤青,手上还流着血,头上血汗满满的说:“世宽,这事你看咋办?”世宽浑身是土,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世宽的媳妇像是魔怔一样盯着世宽。世宽的表情象霜打了一样,抽着烟在头上使劲的挠。薛胖子故意调侃到:“这不是下棋,你想悔,就能悔,这是有牛头就是脏,你悔不了。”刘老七已经听旁人大致说了经过,把薛胖子教到一旁,嘀咕了几句,又在世宽的媳妇跟前说了几句什么,劝众人散去。世宽与薛胖子两个人去了薛有林家,众人大多数议论着继续看电影。 第二天薛胖子没有参加葬礼,许世宽也没有来。薛胖子觉得自己做事有些莽撞,他没有考虑自己侄子的名声。这样一闹,不但侄子的婚姻完球了,而且还让薛家的脸丢尽了。成为了全村人茶余饭后的笑话。老薛家的面子让这件事情弄的脱水了。刘老七办完母亲的丧礼,来答谢薛胖子。薛胖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觉得他有些对不住刘老七,他媳妇在灵前闹,他侄媳妇在电影场闹。刘老七没有丝毫埋怨,虽然在这个葬礼的事情中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但是这里面又有谁能控制。爱云端了饭上来,薛胖子剜了爱云一眼,要不是自己的婆娘,自己还不知道,不知道就可能没有这些事。薛胖子的儿子拿着电影胶片问:“今晚还有电影么?”薛胖子吼道:“以后不准看电影”薛胖子伸手就去夺儿子手上的电影胶片。刘老七一把拦下说,“你跟娃置啥气” 刘老七往回折的时候,他有些惭愧。他不应该有偷着笑的心里,他那天晚上看见世宽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因为世宽做了丢人事,挨了打,世宽再也占不到他的欺头。现在除过世宽家的房,还有什么比他刘老七高。可见过薛胖子,看到他一副责备自己的样子,他又想暗暗的扇自己个耳光,薛胖子给他帮忙,他却在这里看笑话,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这么想,权当世宽是自作自受,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 许世宽背着行李出门打工了,薛有林和怀雪在地里仍旧肩并肩在锄地,刘老七从地头越了过去,不愿意正面和他们见面打招呼,一路上都走的很快,那路旁绿油油的渠水正往前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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