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读萧红的散文《祖父死了的时候》,我又想起我那走上绝路的祖母,想起她越来越悲哀的人生。我要写的祖母,其实是母亲的婶婶,我的堂外祖母。
祖母年轻时生了两个孩子都没养成。后来,她满怀信心地抱养了大舅,我母亲的大哥,分自留地时,却被亲外婆强行要了回去。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抱养了我母亲。一心供养母亲读书。然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母亲回家务农,并且招来了不会做农活,脾气暴躁的女婿,我的父亲。父亲常和祖母吵架,母亲死后更甚。父亲一生气就不断骂她:“孤老婆子!”她红着眼睛和父亲争辩,有时候嚎啕大哭。令她欣慰地是我们和她关系好,她总是待我们极好。我母亲英年早逝后,祖母就一直伺候我们吃饱穿暖。可是我们个个发奋读书,最终还是让她和父亲一起留在了大山里。
我们外出多年后,父亲写信来说要帮我们娶回一个后母来。我们同意了,也没有理由去反对,必定母亲去世很多年了,父亲的确也不容易。也许正是因为父亲再娶,给祖母最后的人生,埋下了祸端。父亲常去帮后母家干活,将她一个人扔在山里。据说有几次断了米面,断了用水……
七月,姐姐原本打算要回去看看她,但是单位组织她去北京旅游。七月,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你婆喝药死了! 我一边悲伤,一边生气。当时我在广东,孩子才七个月大,我觉得我一人没有力量带着孩子不远万里回到山里去参加她的葬礼。因为考虑是夏天,尸体不能久放。姐姐和我最终都没有回去,而是邮寄了一笔钱给父亲。妹妹回去伤心欲绝,和父亲大吵一架。而我写了一封言辞很激烈的信给父亲,声讨他对祖母的种种不好。
多年后,我和父亲聊起祖母。父亲竟然声音哽咽,眼含泪花。父亲说无论回家多晚,祖母都会擀面条做宵夜给他吃。我想父亲的伤感是两部分的,一半是可怜祖母,一半是对我那封信的回应。
我的祖母,外号忠英,出生在距离我老家三十里外的张庄。我小时候跟她回过娘家,张庄在本地应该算是大户人家。光看那留下的气派的四合院,就知道她娘家曾经的辉煌。祖母的娘家的院子有雕花门楼,有高大的上房,精致的耳房。祖母曾经有 两个弟弟。大弟弟英年早逝,小的弟弟待祖母极好,对祖母特别尊敬的好。祖母回娘家,就像皇姑奶奶回去。住十天半月,舅爷一家日日好招待,不舍得自己的姐姐走。
在我们村的历史里,我祖母是知书达理的典范。十六岁嫁到孙家,据说是因为祖母脚大,才错过了许多好姻缘。但祖母在娘家是很得宠的,所以七岁才裹脚。祖母的几个堂叔也非常宠爱他们唯一的侄女,祖母回忆说,她堂叔做生意,走南闯北, 给她带好吃的好玩的,有 一次还给她带了一支头花,像清朝皇宫里的那样的大花。我祖父是二婚,大祖母十一岁,家境和祖母娘家差不多。祖父对祖母无比疼爱,家务活也常帮着她做,冬天水冷,祖父起大早去担水烧热让祖母洗漱洗衣服。他们一连生了两个孩子,都在一岁左右时夭折。很多个秋天的黄昏,祖母和我坐在门墩上,对我说起她夭折的儿子。她说:“你不知道,我那儿子多聪明,才几个月大就会听声,你爷爷一出现在水沟垭(我家门前的山梁),他就对着你爷爷回来的方向叫着……”她陷入沉思,最后总是掐指算算说,假如你舅舅活到现在,已经多少多少岁了。
祖母死的时候,她最疼爱的孙子,我的弟弟是在她身边的。我曾经无数次愚蠢地问弟弟,祖母为何想不开?弟弟说,那天的起因是几个土豆。弟弟放暑假,父亲从后母处回来打麻。我们那家家户户都有一块麻园,每年收两次,大约三四百斤,麻最贵的时候卖到七块多钱一斤,最便宜的时候是七八毛一斤。那是家里唯一来钱的收入。祖母用抛子抛土豆皮,实在太难抛,用了菜刀来削皮,被父亲骂了。祖母和父亲吵了一架,然后就悄悄喝下了农药。弟弟在麻园听到祖母嚎叫声,才知道出了事。先是用乡下土办法,灌肥皂水洗胃,没有用。然后弟弟赶忙去河边药店买药,买回药来冲洗,依然没有用。我们家离镇上医院有十来里,全是山路。嚎叫了一下午,一生体面的祖母,最终不体面地死去了。
敌敌畏。我隐约记得在她去世前很多年,她就准备了敌敌畏,并且有一次拿给我看过,她说:“等我实在活得腻了,我就喝了它!”我以为她只是说说,我没有过多地去在意。她去世近十年后,我站在荒废的老屋前,想象着她死亡前的绝望与死亡时的挣扎,内心正被一把剑一下又一下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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