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不相信命运。 可我的命运却在风雨中飘来荡去。 我一出生,就注定了命运的不幸。 饥俄的年代,我降生在一个富农家庭。 那个年代,虽然我不谙人事,但富农出身的孩子降生来就低人一等。听母亲说,我一岁时因过天花差点没了性命。由于先天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发病那天是个血红的黄昏,浑身滚烫,神智不清,父母抱我去医疗站,医生们毫无法子。生性怯懦的父亲流泪不止,坚强的母亲含悲把我抱回家中,无耐地搂我在怀中,心疼地看着我发紫的嘴唇,默默地为我幼小的生命在祈祷。四婆听说我病危,颤巍巍地柱着拐杖进了门,说:“老七媳妇,快用芫荽擦,用力擦。”(父亲排行为七)父亲忙去邻居借了一大把芫荽,蘸了烧酒,不停地在我腿上,肚子上不停地擦着,终于见身上红点隐隐出现,直到太阳落山,我出了满身的红点点,呼吸均匀了,安然睡着了,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感谢四婆救了我一命。 等我长到六岁时,父亲在“教师集训会”上被清理出阶级队伍,回到村里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的贫困让我从小备尝了生活的艰辛。那年秋天,父亲驾着大车的车辕,几个劳力帮着给农业社拉苞谷,我拖着扦柴扦扦(用竹条做的),线绳上串了一溜枯树叶,卡看见父亲,欢呼着奔去,不料摔了一跤,竹扦插到嘴里,扎破了喉咙,父亲大惊。我痛昏过去。等我醒来了,已躺在炕上,只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痛,忍不住又哭开了,母亲抱我在怀中,口里喃楠:“乖,我娃不哭。”到了第二年春天,我喉咙才痊愈了。尽管如此,丝毫没影响我长大后有一付好嗓子,给家庭带来欢乐,给悲苦的生活增添无现乐趣,让生活困苦愁云满布的父母脸上增添许多笑容。 母亲放弃了教师工作,为了我们兄妹几个,由一个教师也变成了地道的农村妇女。她顽强地支撑我们这个家。一家人因父亲被开除公职而跌进了命运的深渊。我像一只落叶,在风雨中飘来荡去。 母亲相信父亲没有错,她不停的奔走,终于父亲又恢复了公职,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 承袭了父母的遗传基因,十五岁的我长得牛高马大,比同龄人高出许多。学习好,歌喉出众,成为校毛泽东思想宣传对一员。也许是因为我不服命运吧,我递了好几次入团申请书,都是因成分高不被吸收。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我得罪了校长的缘故。校长姓杨,贫农出身。在给我们讲《社会发展简史》时讲到大地主刘文彩时说:“地富都是剥削阶级,全靠巧取豪夺,欺压良善,没有人性。”我很不赞成他的观点,我问:“为啥地富有钱,贫农没有钱?是不是所有的地富都一样?我爷爷没有恶过人,还给长工娶媳妇。”大家哄堂大笑。杨校长立刻大声呵斥,鉄青着脸骂我:“翻天了,地富翻天了。简直比反革命还反革命。”我大声争辩:“我没骗人。我听三叔说的。(三叔过去是我家长工,三姨是我爷爷拿一石小麦和五捆棉花娶的)。下课后,校长把我叫到房子,恨恨批一顿,责令我写出书面检讨。我想,要不是我写的深刻,恐怕早被开除了。年幼的我遭受如此沉重地打击,命运之舟差点搁浅了。毕业时,政治考试出了道题,毕业后的打算。我这样答: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颗忠于党的红心不变。两种准备是这杨:如考上了,便继续上高中,进而上大学,将来好为人民服务;考不上,坚决回农村,在农村干一辈子,也照样为人民服务。校长给了我五十九分。原因是我中了“读书做官论”的毒,思想意识问题严重。我的同座照我试卷,把内容改为: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坚决回农村当农民。校长给了九十九分。理由是:思想觉悟高。我不服,辩解说:当农民也要知识。校长不悦,:就你聪明,别说了。我看校长不高兴,便户敢言传了。但我心里还是不服。想着一位哲人的话: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由于我学习好,表现积极。学校从三名地富出身的子弟中推荐一名上高中,我有幸被选中了。我上了高中。记得当时和我非常要好的地富同学,后来多年和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自己甚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十五岁少年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十份难受。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失去朋友比什么都难受,从此后,风雨飘摇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奋斗了。我成了一只孤雁,更成了一匹孤独的狼了。命运的转折,使我对未来充满了向往。朋友啊,请原谅这不是我的错,这也许是历史的误会,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十六岁那年,我只读了一学期高中,便被学校除名了。 记得开学不久,老师便叫我们班上几个地富子弟谈了话:你们要好好改造思想,要明白,你们将来学得再好,都是回去当农民。因为上大学是推荐,你们没有资格。我当时说了一句:毛主席不是说了,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老师笑了笑说:瓜娃,你能知道啥?老师的话似千斤重磅压住了少年的心。我不相信自己的命运这么悲惨?一颗激动的心被碾碎了。我便以叛逆的行为宣告了我的第一次高中求学生涯。 “尚村中学有三峰,个个都是大瞎怂。”当时高一,一班,我们三个结成一帮:高峰,党峰,惠峰。这三人中,唯我思想叛逆最强,也有头脑。他们经常围着我转,跟我一起走,经常逃学旷课。去尚村剧场打篮球。班上有一位姓严的同学,和我们是对立派。晚上住在教室里,经常发生口角。天长日久,情绪便更加对立。终于在那年六月二十五的晚上,我们两帮人发生了群殴。董校长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抓起我的衣领,拎我到房子,几个耳光打的我眼冒金星。董是父亲是老师,教体育出身,出生特别重。我吓得战战兢兢,卷缩在强角,不敢看“师爷”的脸,只听他用力拍打办共座:不争气的东西,跟你爸差远了? 后来我便被除名了。 回到家里,我焚烧了所有的数理化书籍,只留下心爱的语文课本。那里有我热爱的小说,诗歌,散文。我发誓今生不在上学了,只看文学,不学别的。晚上朦朦胧胧听父亲说:让他在农业社好好劳动改造。我知道我给父亲丢了人,让父母很失望。可我内心身处却不服,念书在多有何用?谁叫你们生了我?为甚么我没有生到贫农家里?当了农民,依然洗不掉富农子弟的耻辱。我咬牙干活,舍得出力流汗,渐渐赢得了乡亲们的赞许。他们给我评了七分工。比同龄人高出二分工。我是拼了命干活,自家没有架子车,便借别人家的用,因为拉粪是以回回多少论工的。我有的是力气,比别人跑的快,早晨人家拉三回,我拉五会回。一回 一分工,我挣了五分工。中午和社员一起干典工,是二分工。下午典工三分,我嫌少,便请求干包工。正好,涝池的麻泡久了,需要涝上赛干剥皮,我便找了几个人承包了,每人挣六分工。这一天下来,比一个全劳还多了三分工。白天尽管干活很累,但晚上我还要看心爱的小说。只有在煤油灯下,进入《平原枪声》中,我便会忘了所有的疲劳;进入《林海雪原》中,我那饱受风雨的心灵才能平静下来。我被“白茹的心”激动着,幻想将来自己也能娶一个像白茹这么纯洁这么漂亮的姑娘作媳妇。为了多挣工分,我报了命去大对窑上干活。窑上的活又苦又累。那是砖坯都是人工制做的。我光着上身,穿着短裤,赤脚跳进没漆盖的稠泥坑里,用身体做搅拌机,把稠泥和匀,在用木模子倒砖。还要抢好天气,赛干后,方能入窑,点火煅烧。一天下来,浑身象散了架似的,腰痛腿酸,大脑昏昏沉沉的,倒在炕上,一觉睡到大天亮。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正正干了三个月,马上要进入冬季了。窑到了冬天便停工了。大队按每天二十分工算的,可队长只给七分工。气的我火冒三丈,和队长干了起来。队长打我一拳,当时我鼻血流下来了,我连哭带骂,回至家中,捞起菜刀,直奔计工室,几个伙伴抱住了我。队长妥协了,按十分工记。我的叛逆行为让母亲吃惊。母亲从不发火,但那天令我跪下。我整整跪了一夜,最后竟然昏睡在炕底下。不知甚么时后,母亲摇醒我,叫我到炕上睡下。我钻进了被窝,伤心地哭泣。我为贫困的家境而哭泣,也为我年少的心在哭泣。命运啊,为什么如此残酷?为什么会如此无情地摧残一个少年的心灵?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叶小舟,在河里飘来荡去。又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摔到地面,身子轻飘飘的,摔到地面上却不感到痛,心一惊,便被吓醒了,出力一身冷汗,睁开眼,见母亲还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给我緔鞋。母亲温和地对我笑了笑,:“睡吧,孩子。”我应了一声。背过身又进入又有的梦里。 冬天到了,我承包了起牲畜圈的重活。这活路特别重,费力气。镢头挖在牲畜踏过的粪层上,不断冒出火星来,比铁还硬。我呵了口气,拼了命地干了起来。一年下来,我挣了三千多工分,比一个全劳的工分还多。我知道俄是在拼命,我想用勤劳和汗水改变家庭贫苦的命运,也企图用超强的劳动和负荷压抑我那躁动的心灵,好让它在折磨中变得麻木起来。汗水没有白流。那一年,我用我的勤劳换来了收获。不但全年的口粮分回了,还分了五十三元捌角的红利。 我欣喜地在日记中写道:汗水和血液没有亏欠我。一个少年用他的拼命和奋斗改变了家庭年年亏欠的历史。写完这段话后,我着实高兴了一番。不久内心深处便隐隐作疼起来,难道这是我要过的生活吗?我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又会是甚么样子? 快入腊月,天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的心在度激动起来。.青海部队来招兵了,那位大个连长很看中我,想招我当文艺兵。他听了我唱的样板戏,又听了我唱的歌,很是满意。动员我参军,我很高兴,但又很担心。最终没去成,政审不合格。到现在我还记得大个连长的神情,既严肃又忧伤,摇摇头,叹口气,依依不舍地走了。我再一次为自己的不幸而感到命运的残酷。可爱的雪花落在我的身上;凛冽的寒风吹着我发烫的脸颊。我的心冷极了,冷到了我的灵魂深处,我忍住眼泪,不相信命运,但命运再次作弄了我。几多的风雨吹淋,几多坎坷的磨练,让我少年的心变得坚强起来。 不久,“四人帮”粉碎了;不久,“高考制度”恢复了。 七八年的夏天一个早晨,父亲严肃地跟我谈:哇呀,如今靠真本事,你有没有雄心考大学?有,咱找关系托人。那年九月我重新回到了课堂。我相信,只要努力,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然而,改变命运的努力并非一番风顺。 至今,我还记得上第一节化学课的情景。 教我化学课的是一位名叫纪晓春的老师。她齐耳短发,清秀利落,粉笔字写得相当漂亮。她第一节课,是想看看我们无机化学的基础。便在黑板上写道:酸和碱反应生成甚么? “延河水.”,我大声喊道。 老师教我上来,我立刻写道:“延河水”。刹时间,哄堂大笑。 老师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师叫我下去。 她给我的答案打了个叉,纠正道:盐和水。 出了那次笑话后,我发誓要狠下工夫学好化学课。 我借化学科代表的书和笔记本用,把书抄了一遍,题也一个不剩的做了一遍,学习成绩大有长进。期末,学校举行化学竞赛,我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和一只钢笔。我也因此进入高二一班,成为重点班学生。 我以比别人更勤奋的努力,很快进入班级前十名。我是踌酬满志,满眼都是希望的绿色,校园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可爱的。我遐想自己马上就能考上大学,出乡村步入城市。晚上睡下兴奋地想向,大学的校园是甚么样子?将来上中文系搞写作,作家梦伴我甜甜入梦。我想到,我的命运会随我的努力而改变的。将来一定是美好的。 可是,不管我做如何努力,做如何幻想,现实总是残酷的。当年高考不是今日的“一条龙。而是考大学的不能考中专,考中专的不能考大学。父亲劝我:考中专吧,你有把握。家里现在很困难。你现在上高中,家里无论如何要保证你吃饭。你妈和你妹妹天天吃粗粮,日子挺艰难的。我听了父亲的话,默默地哭了一个晚上。我知道家里实在可怜,只有我先跳出农门,才能减轻父母的生活压力呀。我想着自己每次交粮时的担惊受怕,我的心便会滴血。因为家贫,每次给细粮中要掺粗粮,所以每次最怕后勤的田老师。怕他的眼睛和嘴巴,他的眼很尖,能从你的脸上看出你的心虚,嘴巴能从细粮中舔出粗粮来。每次交粮我都很害怕,怕丢人,怕挨批。于艰难中,我以高出录取线几十分的成绩考入了户县师范语文班。 我终于没有给父母丢脸,考上了高中专。在村里人羡慕的眼光中,我跳出了农门,成了一个吃皇粮的。从此后,我感到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尽管还有点不尽人意,但比起村里的乡亲们已强多了。因为我从此后不必为生活担忧,将来毕业了,还有一份体面的能挣工资的工作。我是一个不甘命运的人,为了圆大学的梦,毕业后,我自愿报名进了秦岭深山。再后来,迫不得已上了陕西师范大学中文函授班,风里来雨里去,穿梭在乡村与城市之中,学完了全部课程,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本科毕业证,好歹算远了上大学的美梦。命运的小舟载着我,重新步入生活的海洋,此后,为了改变家庭的贫困,我又跳进商海,几经沉浮,命运的船儿再次于风雨中飘来荡去。 我不知道将来又会是什么命运在等着我,但我坚信,国家富强了,我的命运一定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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