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纳洛酮诗歌】中国首部医疗诗歌集：《 医生，那深渊里的守护者》

三十七





这个夜班很空
很长时间，也没有听到楼下急救车的声音
与值班护士谈论5床病人的痰液和肝功能
顺带地谈论婚姻和爱情
她叹息着说，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也快人老珠黄，都没有一个男人跟她说
不干了，老子养你
她说，今年七夕的时候
她被家人逼迫着去参加了一个群体相亲活动
别的女人一个个浓妆淡抹，拿着高档的包包
讲话还特温柔
只有她素颜，憔悴地躲在角落里哀伤
后来一问，角落里全是中医院和人民医院的
还都是88年和86年的
看起来比她年轻多了
她叹息着说，估计月老把我的红线拿去织毛衣了
每次给别人包红包的时候，最难过了
心里就打颤，又一个交卷儿了的
然后又开始周而复始的相亲过程
我安慰她，慢慢等待，迟来的幸福更美
除了这句，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因为那时的我还很寒酸，没有爱情

三十八




他欠费逃跑了，科室里所有的人
包括护工阿姨，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患了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河南病人
衣着破旧，在一家工厂打工
他的老婆是个忠厚的乡下女人
跟每个人打招呼，伺候他吃饭和上厕所
好几次，他想放弃自己
每个人都鼓励他坚强地活下去
病情好些的时候
每次查房时，他都会客气地感谢这个感谢那个
药费欠了两百七十元的时候
护士催他缴费
他答应着，过一两天就让儿子拿钱来
欠了六百八十元的时候
护士再催他缴费
他说钱马上拿过来，就明天
可第二天查房的时候，却见不到他
床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只有床头的柜子上放着几张药物清单
和一个写着二甲双胍的空盒子

三十九





这个患有III级心力衰竭和下肢骨折的老年病人
在急诊科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
内科医生建议去骨科治疗
骨科医生建议去内科治疗
谁也不想收留他
不是因为他没有钱
也不是因为科室没有床位
而是因为他的一个很有背景的家属当场扬言
谁要是治不好他，出了岔子
就要谁吃不了兜着走
两科的医生争持不下，叫来了总值班
总值班觉得也很为难，好言劝了内科的医生先收下
待内科疾病治好了，再转到骨科治疗
这个叫朱顺的同事就带着他们住进了内科病房
胡主任见了这个病人
面有难色，一句话也不说
几个护士，为接下来要做的繁琐的护理工作抱怨个不停
而这都不是朱顺最烦心的事
写首次病程的时候，他说真正的那个定时炸弹
是病人那个很有背景的家属
这个问题，让一向爱开玩笑的他
沉默寡言了整个上午
饭菜，也只是吃了几口

四十




越来越相信，人这一辈子是有定数的
前半生吃的多了
得了糖尿病
后半生就不能多吃了
领悟到这些，我就尽量少吃秋刀鱼
留给老的时候，慢慢去咀嚼

四十一





关于爱情，我想我已经忘了它的颜色
因为，人们谈论它的时候
说的最多的是房子和房价
其他的就是钞票钞票钞票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提起爱情
一个贫穷的医生
最应该做的就是写病历，照料病人
赚钱，养活自己
然后，日复一日地在日子里发霉

四十二






很多次的梦里，我都会梦见胡翠娥找我谈论病情
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她的疼痛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不痛的
问她有没有胸闷
她就说有胸闷，而且很闷
问她有没有心慌
她就说有心慌，而且很慌
问她什么症状
她就说自己有什么症状
因为，她是一个中度抑郁症兼焦虑症患者
长期与酒鬼丈夫的争吵，打架
让她患上了这种病
总觉得丈夫会在半夜醒来掐死她
她内心敏感，脆弱，会观察每一个人的眼睛
观察她们眼里的嘲笑，敷衍和厌恶
但到我这里
她可以放下防备，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症
也不用担心，自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病人

四十三





到了一定年龄，内心会变得很柔软
柔软的像故乡的浮萍
像这铺满地上的阳光
所以，看到眼前这个质朴的老妇人
即便她频繁地呕吐
病床上，地上都是污秽的呕吐物
我也会走过去，扶着她
照料着她
就像照料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
我相信最终治愈她疾病的
除了奥美拉唑，莫沙比利这些药物
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比如跟她说过的笑话
和那些真诚的嘘寒问暖
所以，临走前
她特意去科室跟我道别
并用满是皱纹和茧子的手，握着我的手
那一刻，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
年迈而质朴、善良的母亲

四十四






　    夜班写完病历，已经是凌晨一点
      站在窗口，望着这个城市
      刚从北方来这里的时候，姐姐给我多次说道当地的风俗
      讲的最多的是，这里的人很有钱，很现实
      并要我打扮的得体一点，注意个人卫生
　　　她多次给我说起了家境的贫困
      一直走到今天，实属不易，要好好珍惜
      又说起了自己这十几年来，她在这边受过的苦
      受过的欺骗，冷漠与陷害
　　　 我觉得姐姐老了，苦难让她很早就苍老了
　　　 窗外，风很静，吹着樟树叶子，沙沙作响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回到了儿时
       在田野里，收割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
       父亲一手叉着腰，喜悦地望着这成片的麦子
       母亲在一旁割麦，镰刀割过麦子的根，咔嚓，咔嚓
       而姐姐正在追赶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喜欢麦子，我常常做着关于麦子的梦
       这让我时刻记得，自己的根在那个小山村

四十五






　　　  医院病人比较少
        是因为隔壁有一家公立医院，病人大多数都去那里
        在人的观念里，私立医院总是带点宰客的味道
        所以，总不大相信
        宁愿面对那些臭脾气没好脸色的公立医院的大夫
        也不愿来私立医院，除非是小病小闹
        实在是排不上队了，图个方便，才来这里
　　　  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正是夏天，闷热
        南方的气候，热起来总是带着潮湿
        总感觉黏糊糊的
  　　　一个男同事一边用手扣着脚上的蜕皮
        一边扣着鼻孔说：刚见了一个护士
        走起路来，屁股一翘一翘的
　　　  对面的女同事正在喝着一杯奶茶，一下子喷了出来
        然后又故作正经地继续看书
        说实话，她的胸确实诱人，尽管平时不冷不热的
        但后来，据男同事私下说
        她的胸原本并不大，摸的人多了，就变大了

四十六





科室里的每个人都很有特点
刘主任，总是在查完房后眉头紧锁地抽着烟
常常看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张主任，一个轻度躁狂症患者
脱着头发，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乱射
胡主任，一个东北男人
查房的时候，遇到解释不了的病情
他总会爆出一句，草，他娘的
带我的师傅个子矮，眼睛却很圆
大家叫他夜来欢，因为只要是值夜班
他总是精神抖擞，跟吃了兴奋剂一样
另一个男同事喜欢用一个奥美拉唑的药物
所以大家一直叫他奥美拉唑
女同事有个绰号，叫麻雀
我有次问她，这个措号的来历
她得意地说，是因为自己身材苗侨
但奥美拉唑的说法是，她的脸上长满麻子和雀斑
最容易让人遗忘的是这个绰号叫挫男的同事
性格内向，所有的人都不愿意搭理他
但他却是我在这个城市
第一个喊我兄弟的人

四十七





　    7床的患者是个老干部
      查房时，坚决要求医生给他把脉诊断
      却不回答医生对病史的询问
　　　夜来欢对他解释说，我们医生看病与警察破案有诸多相似之处
      不同的是，警察要抓捕的是有害社会的犯罪分子
      医生则是要捉住危害人体健康的犯罪分子——疾病
      警察办案的步骤首先是案情调查、录口供
      然后根据有关线索获取人证、物证
      通过一系列程序，最后才是分析定案
      我们医生问诊的目的，也跟警察作案情调查一样
      是为了全面捕捉疾病在身体内的蛛丝马迹，寻找疾病线索
      病人诉说得越详细，对诊断越有帮助
　　　那病人听了，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们不懂就不要装懂嘛，对于医学，我也是懂一点的

四十八





老张不但面色黝黑，四体勤健
说话更是气若洪钟，而且是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平时我们查房，便主动跟我们聊天
我们若忙着，他便跟病友或者他那来陪护的儿子说
一口浓重的河南腔，且从不会因为屋里有其他的病人而减小音量
不堪其扰的病友时常会出言劝诫，让他说话小点声
然而老张每次答应了之后，也不过悄声细语地注意几分钟
等见病友不出声了，他便粗声依旧
每天喋喋不休的内容，也不外乎就是对自己病情的猜测
以及一些类似“我年轻时身体多么多么好肯定不会生大病”的闲话
初听老张的话，感觉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蛮有信心的
然而几天几夜这么听下来，便觉不是那么回事
当诊断结果出来时，老张在对肺癌这一概念毫无认识的前提下
只是听到了“化疗干预”四个字便立即崩溃
他那年过三十的儿子也在一旁茫然地流着泪
仿佛父亲的生命就这样被宣判了死刑
得知这一消息后，老张沉默良久
黯然神伤地自言自语：完啦，得了肺癌啦
接下来的日子，他整个人就崩溃了
老张的饭量原本是很大的，每天除了在医院订饭
几乎顿顿都要让儿子跑出去买更多、品种更全的食物来充饥
吃饱喝足之后，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阳台口上长吁短叹
最常说的话就是，七窍闭了六窍，就剩下吃饭睡觉
但凡开口，大都是抱怨的话
一会儿叹息自己每天在医院遭受的无聊折磨
一会儿谴责大夫说话用词太过专业
今天指责病房设施不全
明天埋怨治疗费用过高
甚至连日常抽血都成了他心情不快的诱因
有一段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了
整日对着窗外发呆
随着化疗，他日渐衰弱
说话费力，一小碗的稀粥也喝不下
于是，开始喝酒，抽烟
用他的话说，反正活不了几天了，吃吃喝喝算逑
没过多久，他儿子来医院结账
几个护士问了老张现在的情况，他很平静地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楞在那里，跟木头一样

四十九





3床是个肺癌患者，整日不停地咳嗽
咳出过痰液，血丝
咳嗽剧烈的时候，觉得他会咳出他的肺和胃
家人没有告诉他实情，只安慰他说是肺部感染
用点消炎药，就会治好
查房的时候，他正喝着稀粥
笑着向每个人打招呼，粥就从嘴里漏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所有的人都知道真相，他还蒙在鼓里
就像我看过的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

五十





内科的病人并不多，零零散散
多是些外地的打工者
写病历时，住院病历上总是习惯性地写着
患者出生于原籍，现在外地打工
带我的师傅夜来欢见了，笑着说
你人虽然在浙江，心却还在陕西
我恍惚不解
他指着我写下的一行病历
让我把“现在外地打工”，改为“现在本地打工”
这几年，我写病历的时候
都改过来了
却依然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归属感的独行的狼

五十一




这个病人是个退休的干部，一辈子管别人习惯了
进了病房，一会儿对这个指手画脚
一会儿对那个颐指气使
久而久之，大家都称他“大爷”
他隔壁的患者是个大便失禁的患者
有时解大便半夜里折腾来折腾去，影响他休息
于是，他就把隔壁的患者及家属骂了一通
又把护士骂了一遍，抱怨没给他安排个好床位
我那时看着这个病人的行为
想着他患着糖尿病，已经出现各种并发症
又患有高血压，高血脂，脑梗塞
已经不久于人世，但还没有使自己朴素单纯
还没有摆脱对被外在事物损害的怀疑
还没有养成和善地对待所有人的性情
还没有做到使他的智慧仅仅用于正直的行动

五十二





麻雀昨晚值夜班，一进科室
就见她脸上的痘痘又偷偷冒出几个，浓浓的脂粉也遮不住
就像几个不听话的孩子，东跑西闯
见了我，她不悦地说
你的13床病人，经常偷偷溜回家
请假条也不写，昨晚我看见了
给他好说歹说，谁料人家不领情倒也罢了
竟然凶我，气的我胸还闷着  
奥美拉唑指着她的胸部，笑嘻嘻地说
我给你揉揉，端着两座大山，果然压力大
熟料，麻雀瞪了他一眼
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滚
他就蔫蔫地坐在原处，尴尬地笑笑
打了几个饱嗝，说自己早餐吃多了

五十三





进了科室，夜来欢见了我就说
你的那个肝硬化的病人，凌晨两点多上了呼吸机
血压靠多巴胺维持着
费用已经欠了两千多了，家属还没有来
电话打了不下十个，提示对方关机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但每个字就像千斤重的大石压在我的身上
我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果不其然，患者家属恶意逃费
一直迟迟不出现，悄无声息
后来，患者病危了
他们才出现，也说出了自己确实穷困的事实
最后，科室给他们减免了费用
当然，他们也放弃了对一个病情危笃的家人继续抢救
在病情告知单上签字，表示理解
然后，准备着在他死后直接拉去火葬场
那一次，我默默地关掉了呼吸机后面的开关
五分钟后，一切都结束了
很静很静
他的儿子没有哭，只喊了三声：爸，爸，爸

五十四




我可能永远不会忘记
第一次值夜班的情景
一个老年妇人，一直地用台州方言
诉说着她的腹胀
请示了二线，他轻描淡写地说先观察
可我的心却一直悬着
虽然躺在值班室的床上
但一直睁着眼，每半个小时就起来看一次她
整个晚上都没睡

五十五





护士的工作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那里对补液，冲补液
打补液，换补液，拔补液
对医嘱，停医嘱，催医嘱
打医嘱，贴医嘱，执行医嘱，审核医嘱
这里面的每一项都有很多丰富的内容
比如对一级护理的病人洗脸，刷牙
梳头，擦身，换衣服
而她们，大多数是一群妙龄少女
在家里，可能连自己的被子都不会去叠

拜读，欣赏，学习，为你点赞，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