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纳洛酮诗歌】中国首部医疗诗歌集：《 医生，那深渊里的守护者》

九十五





中午，一个全身多脏器功能衰竭的病人
  经抢救无效，死亡
  对于一个内科医生而言，这样的死亡并不少见
  以致于，距离患者死亡10小时的时间内
  我的死亡讨论就已经写好
  可是即使讨论的再清楚，笔迹再流畅
  终究敌不过，一个生命就此消失的愁绪
  在病程记录中，我已经很熟练的记录下这一段
  患者呼吸心跳停止，大动脉搏动消失
  血压测不清，瞳孔散大至边缘
  抢救无效，临床死亡，死亡诊断：呼吸循环衰竭
  虽然见惯了生死，但还是想再感慨一次
  生命有时真的很脆弱，像一根芦苇
  或者像一根朽木，轻轻一碰，就断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给所有朋友发一条短信
  说自己又抢救了一个病人，没抢救过来
  生命很脆弱，珍惜生命
  有的朋友是同行，回复我：习惯了
  有的回复我：你也注意身体
  有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哦
  有的没有回复

九十六




关于死亡
我见过上午还在吃西瓜的心脏病患者
下午就猝死了
见过年轻貌美的女子服毒求死
见过肿瘤晚期的患者渴望求生，却终究衰竭而死
见过门诊透析的患者突发脑出血昏迷而死
其实，还有一些人
选择离开医院安静地死
但无论是那一种，痛苦的，不痛苦的
我通通称他们，走了
因为他们的病历只会定格在那一次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他们写病程记录

九十七





很多时候，医生也很注意观察家属的态度
因为，死亡不单单是患者面对的
也是家属面对的
就像这个30多岁的服用大剂量农药的女子
在抢救的过程中，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不知道她的故事
只是从她穿着的脏兮兮的某某工厂的工作服
判断出她的卑微的工作
他先生赶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迷，没有交任何费用
他看了一眼病人，追着胡主任问的第一个问题
不是她能不能救治过来
而是得花多少钱
胡主任一边抢救一边说，先抢救人，其他的再说
可是就是这个男人，一字一句地说
我家不富裕，要花钱少我救
要是钱多，我不救了，我负责
胡主任厉声训斥，你是不是男人？
但那男人还是匆匆在病历上签了字，买了一瓶饮料
在急诊室外椅子上坐着，一口又一口地喝着
并看着我们一步一步地抢救
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洗胃，解毒
病人终于醒过来了
被汗水浸湿衣衫的医生和护士，这才脸上露出笑容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
竟然是，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了算了
说着，就挣扎着要拔去输液管
那一刻，一定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心
因为那病历本上的抢救记录，写着写着
就沉重的写不下去

九十八




关于心肌梗塞，夜来欢常常给我讲到他的这次经历
凌晨4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主诉“咽痛”的病人
65岁左右的老人，一走进诊室就直接说
医生，我喉咙痛，咽喉发炎
你帮我输液消炎，上次也是这样，输完液就好了
他查体未发现特殊异常，咽后壁无红肿
问诊，无鼻塞，无流涕，无喷嚏
曾看了不少前辈的经验教训，凡60岁以上的患者
下颌以下及耻骨以上疼痛，一定要排除心脏疾病
于是他给的建议是，做个心电图看看
可是那个患者听了，眼睛睁大，充满质疑
医生，我是喉咙痛！不用做心电图，心脏没问题
他好说歹说，那老伯才同意
但还是有点抱怨：你们医生啊，做事就是太小心了
这也查，那也查
我就知道，我这几十块钱打水漂了
做了心电图，一看结果
傻眼了，真的是急性心肌梗死
立即联系患者家属，签字，转院治疗
处理完毕，躺在值班室的床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如果这个患者不做心电图，输液的时候突然死亡
或者输液后走出急诊门口死亡
或者输液后回家睡觉死亡
那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九十九




谈及从医生涯中最让他引以为豪的事
骨科的牛主任感慨地说
这些年，我治愈了不少的疑难杂症
收到了不少锦旗及感谢信
但这些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忘
只有一个病人，最让我感动
那是个70岁的老年病人，因腰椎肿瘤迅速长大
且有多器官的疾病，医生都不敢做手术
多次求医无果
一月前，选择在我们医院就诊
我们选择了手术
让我诧异并感动的是，病人为了不让他的医生为难
在手术前夜，给她的亲友发了一条留言
我入院了，带着一身令人讨厌的病
我懂，这里的大夫是为治病救人才收我入院的
在专家声望与病人生命之间，大夫毅然选择了后者
如果手术真出现意外，我自己负全责
这一切与大夫无关，与所有医护人员无关
我相信这里的大夫，生死一瞬，顺其自然
即便手术不成功，我还是要感谢他们
因为他们尽力了
后来，患者家属感激我的时候提到了这件事
读罢留言，我的手颤抖了
从医这么多年，他的这条留言一下子戳到了我内心最柔软的一面
术后，我又重新翻阅了那位病人的病历
病情的确复杂，不仅年纪较大、肌瘤较大
还患有高血压、慢阻肺和肺心病
在他入院后，我们进行了多科会诊讨论
特别是让麻醉科医生做了充分的准备，确保手术过程顺利
病人在术后的感谢信中列出了各科大夫
包括病房的17个护士的名字
作为科主任，有些护士的名字，我也没能记住
而她只住了几天医院，竟然耳熟能详
病人在感谢信的最后说，我知道医生忙碌
他们不一定记得住每一个患者的名字
但是，我会永远记住那些选择为我手术的医生
和细心照料我的护士
在风险面前，他们没有退缩
而是递给我一双双温暖的手

一百


值夜班，基本上就是不断地睡下、被叫醒
医院里的年轻医生
给这种循环往复的夜班经历
起了一个颇为形象的绰号:仰卧起坐班
从年轻医生开始，大家就已经练就了见缝插针补觉的本领
累了，合着衣服就倒在值班室的床上
不多时，就能眯瞪过去
一听见护士打铃，他们就会立刻清醒
像打了鸡血一样
有时候，后半夜没有病人就诊
他们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幸福地说是烧了高香

一百零一


自从当了医生，再也不管今天是星期几
完全没有了周末的概念
每天见面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今天什么班
每天要签很多次自己的名字
签着签着，就变成了别人看不懂的草书
血腥场面见的多了
抗恶心能力大大增强
即使食堂的餐具和治疗盘一样
他们也能一边谈论着大肠，痔疮，一边吃的津津有味
喜欢洗手，每天不计其数
约会时，牵着女朋友的手会习惯性的去摸血管
并习惯性地说这根血管真有弹性
没事就爱看排班本，即便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班次
上班时，一句话喜欢重复几遍
下班后，习惯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
静静地缓冲自己内部的嘈杂
如果是下夜班，最想做的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觉
常常是一觉醒来，天就黑了

一百零二


科室来了一个女患者，区里一领导的夫人
患有一种并不严重的慢性病
即便这样，医院还是组织了专家会诊
会诊意见分为两派，保守派坚持应该药物治疗
激进派坚持应该手术治疗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耐人寻味的是，坚持药物治疗的都是外科医生
坚持手术治疗的都是内科医生

一百零三


渐渐地发现
即便是接受同样的医学教育
聆听同样的道理
呼吸同样的空气
也可以长成完全不一样的样子
持有不同的医学见解
就像对于这个胃溃疡病人的治疗方案
刘主任主张保守治疗
胡主任主张手术治疗

一百零四



对于这个老人来说，气喘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寸步不离，并且带着响亮的哨鸣音
除了氨茶碱和沙丁胺醇
每天两次静滴80mg的甲泼尼龙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他身无分文，有一个八十岁的无人照看的老娘
治疗的费用只能由科室承担
病情稍微稳定，他也走不出医院
每走一步，他的气喘就像洪水一样势不可挡
费用越来越多
主管的医生建议他的亲戚找民政局
民政局也说自己有困难，解决不了
他就在科室一天一天喘着，一天一天躺着
医务科的负责人天天过问，但是不会承诺医院负担费用
末了，只是命令说不能有风险
刘主任和管床医生就隔三差五地找他谈话
希望他也能体谅一下医生，病情好些了就出院
因为，再这么住下去
科室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
而科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难，有的艰难地养活父母妻儿
有的没钱娶媳妇
有的连一个像样的窝都没有，省吃俭用
为房租发愁  
这个无助的老人，在对疾病的恐惧和尊严面前
选择了出院
他回家的时候，半躺在一辆拉货车上
一个劲地说，谢谢医生，谢谢护士
可没说几句，又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
嘴唇暗紫，脸憋得通红

一百零五

抢救完这个猝死的病人，刘主任感慨地说
人生就像心电图
走着走着，有陡坡，有险谷
这些都不用害怕
可是一旦人生平铺直叙，直线一般
那么遗憾地告诉你,你可能就要挂了

一百零六


那个急诊120医生不断地自责
一场车祸，一个18岁的年轻人现场死去
虽然我没做错什么
但我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好，更快
至少应该在他走之前给他一支吗啡
让他少点痛苦
哪怕只是喊他一句，兄弟
至少让他觉得，临走的时候
这个世界并不冷清

一百零七


虽然他是当地的领导，官气十足
但他有一个患了肝癌的父亲
人瘦的像一根稻草，但肚子肿得水桶一样
每隔两天就要抽腹水
如此守了5年,住院,出院,再住院
下班后，他就在病房里守着他的老父亲
每次他的父亲一喊疼，她就会抑制不住地冲医生护士发脾气
过后，又哭着恳求医生护士原谅
和一个孩子没多大区别
即便这样
那一刻，我还是深深地读懂了他对他父亲的爱

一百零八



老太太患有慢阻肺40多年了，长期用激素
肥胖，多毛，还瞎了一只眼
但老伴一直在床边照顾，端水送饭
夫妻俩对医生都很客气，老太太偶尔使性子不肯用呼吸机
老头儿就眯着眼，笑嘻嘻地劝她
好说歹说，每次都能劝得动她
后来老太太病危了，CO2严重潴留
护士给她上呼吸机，她拼命挣扎
老头儿二话不说同意气管插管，她才被我们从阎王那里拽回来
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老头和我们：
下次不要插管，比死还难受！
老头摸摸她的手，宽慰她说：听你的，不插就不插。
第二次气管插管前，我们去问老头
老头无奈地说：她不想插管呀
第二天，老太太平静地离去
老头没有哭天抢地，默默看着她穿上崭新的寿衣
默默地整理好她的脸盆，梳子和杂物
临走时，微笑着向我们说了三个字：谢谢了

一百零九


凌晨两点钟，一位患了蛛网膜下腔出血的土家族姑娘住院
对症，止血，降颅压
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头痛
那一声声呼喊，石头一样砸在我的心头上
每隔半小时就去病床前，观看她的心率，血压和呼吸
止痛，预防脑血管痉挛
除了药物治疗，每天少不了的就是鼓励她面对生活残忍的一面
一天一天，她病情好转了
出院一个月后，她亲手缝制了一双鞋垫带到医院送给我
后来才知道土家族有个习俗
就是赠送鞋垫给她认为最敬重的人
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那双鞋垫
一直舍不得穿上，生怕磨破了

一百一十


每一张病床上面，睡过治愈的人
也一定睡过没有治愈的病人
也睡过一些再也没有机会生病的人
对于医生而言
那些患者的故事一个串着一个被写在病历里
有的写着治愈出院
有的写着好转出院
还有一些人，病历上急匆匆地写着
病情加重，转上级医院治疗
也有一些人，他们的病历上最终写着同样的一段文字
患者心跳呼吸骤停，立即予心肺复苏
于某时某刻，抢救无效，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