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太坐在小儿子高从文的屋子里,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象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小儿媳妇顾虹上班去了,高从文也上班去了。就连住在一个院子的亲家都出去旅游了。她来的不巧,或者说来的不是时候。但这不是她的意愿,是二儿子高从义的意思。又或者说,不是高从文的意思,而是自己二儿媳妇丁慧茹的主意。 她心里开始犯嘀咕了。回去呢?还是再留一段时间。可是照目前的这种情形,高从义分明就是把她硬推到这,来为难高从文。不知道这一次,他又听了丁慧茹的什么主意。顾虹是不喜欢她来的,更不喜欢给她这个乡下老婆子做饭,也不喜欢下了班跟她这个乡村老婆子聊天。她明白高从文的苦衷,家里的事情其实大多都是顾虹在做主。原因是很多年前,高从文倒插门在了这个城里的顾家。顾虹见她突然来到家里的脸色,虽然抱持着那种客气,可分明是有距离的,也是强忍着。 高老太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清冷的氛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能像在二儿子门前跟村子里聊天的老人,这种寂寞和不自在让她有些心寒。就像被人抛弃的孤儿,此时只有这八十平米的空房子,狭小的厨房,显得拥挤的茶几,竟是些些不太懂得电器,还有这不太畅快的空气,这一切都象是顾虹的真实心里,在排挤她,在驱赶她,在告诉她你不受欢迎,也不受人喜欢,更不适合留在这。 高老太都八十好几了,人生最靠前的三分之一生活状况和村子里的妇人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早早的出嫁,结婚生子,只是有一点比其它妇人幸运,就是她有一个在国营单位当伙夫的丈夫,有高从文这个凤毛麟角一样的大学生儿子。在老公去世后紧挨着的三分之一生活中,她以深知家庭生活中的一些小吵小闹,在姊妹中也颇受人尊敬,在家庭生活中已经被同化的能忍就忍,不能忍便去妹妹那倒一倒自己的小烦恼,然后听听那些司空见惯,被人们经常说,也被自己经常说的宽心话,也就了事。在这个阶段,她有别人都有的烦恼。当然也有别人的羡慕之处。就是他的三个儿子,大儿子高从矩虽然在生活状况上最不好,可是也算得上中等偏上,在村里当着会计,家里早在九十年代初就盖了二层楼。二儿子高从义常年做生意,算得上早就列入小康生活群体的一类,更何况还有丁慧茹这个吃商品粮的媳妇。小儿子高从文凭着丈人在经济上的支持开了公司,有车有房,混的有头有脸,在村里人的眼里,那是个有出息,有名气的人。而高老太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高从义一块生活,生活了将近半辈子,她早已经习惯了。虽然说她的情感上更倾向于大儿子高从矩,可她还是想回到二儿子那里去住,这大概是一种生活的依耐性和归属感在作祟吧。只是高老太自己说不清楚,只能说是感觉。 可是在人生最后这三分之一行将结束的时候,遭受了这样的待遇。她想着想着,不禁忍不住的哭出声来。而她不能在顾虹面前表现出来,因为她害怕顾虹说她故意在这演苦肉计,故意扩大自己在姊妹之间的不孝顺。用顾虹自己的话说,我一天忙的啥一样,就是高从文在家我也是经常不做饭,我也是去我妈那蹭一顿。 这些话不是顾虹说的,是高老太凭着自己几十年生活经验感觉出来的。顾虹从来没有当着儿子的面叫过自己一声“妈!”而高从文也从未把这些事情当做一件大事作出回应,可是这在高老太那便成了默不作声的闷气。当闷气成了一种习惯,一个由于性格上不太外露,不太直接,不太想给儿子因此带来家庭矛盾的顾及却未获得任何表示。甚至瞅着顾虹那张生就娇惯的脸,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情,他又想了想自己的儿子,她也就默不作声,就当是逢场作戏,彼此都哄哄对方也就过去了。可现在顾虹不干了,顾虹打心里烦她,不仅烦她,还烦他的大儿子和丁慧茹。在顾虹的眼里,她就像一个浑身粘着麻烦,但又没有办法处理掉的毒瘤,她是一个癌细胞,正在把她和高从文舒适的生活推向一个难堪的境地。 高从文现在头很大,在工作上即便再困难,都能找到自己的关系网打通。可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束手无策。他知道顾虹根本就不喜欢自己的母亲,母亲在顾虹眼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累赘,就算是母亲来了自己做饭,不让别人操心,可是顾虹的抵触情绪依然相当猛烈。顾虹已经给他下通牒了,让他想办法。可是怎么想办法,他能想什么办法。他给二哥打电话,二哥的态度明显是带着强烈的推诿,不知道他在哪里做的不对劲了。按说,二哥应该感激他,二哥的两个女儿的工作都是他帮着安排的,他不应该是这个撒手不管的态度。难道,难道是因为母亲的那栋老房子?!高从文的脑子在快速翻阅十年前的那一幕,那也不对啊,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当年为了高老太居住的那栋老房子,他和两个哥哥整整吵到了天明。这是顾虹鼓动他做的,当时想着老了还要落叶归根,就算到时候不住,房子也是一种无形资产,况且他也是家里的一份子。高从文想着也有道理,他平时在经济上也都对两个哥哥有帮助,可是他没想到自家的老房子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无所谓,原来大家都想留着。因为顾虹的挑唆,因为自己强烈的争取态度,最后以抚养母亲为条件,决定房子的归属问题。高从文一路上和两个哥哥争执不下,两个嫂子也是一路上争喋不休。最后骑虎难下的接受了抚养母亲的条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顾虹一再要求他争取的房子,但是听说是以抚养母亲为条件时,顾虹竟然说他是一个糊涂蛋,房子要到手了,把一个烫手的山芋蛋子也抓到手上了。 由于顾虹坚持不同意母亲跟自己过,高从文只好腆着脸去找二哥商量,这房子最终还是回到了二哥的手里。想到这,高从文开始有些纳闷,二哥到底是想干什么,这一出唱的他有些糊涂,就像两只眼睛被蒙上了雾,灰蒙蒙的。以前二哥给他也来过这招,那也是为了自己侄女的工作,可是那些都是常理,他能接受。这回,就像是乌云遮顶,密不透风,跟他打持久战,心理战的架势。 大哥高从矩,他是指望不上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给大哥的子女办过一件事情,况且在大哥的心里,他做事不公平,一碗水没有端平,对他的反感和排斥就像凸起的石头一样难以平复,这些年他在极力消减自己和哥哥的隔阂。每当他走进哥哥的客厅,哥哥只是忙着招呼其他亲戚朋友,对于他置若罔闻,就好像忘了他。他有几次过年离开,都是落了泪。顾虹一再赌气的劝说不要理这些没有素养的人。可是顾虹哪知道,亲兄弟反目成仇,形同陌路人在高从文心里是很难受的,就像是一袋子面粉里掺了麦茬子,扎的人心疼 而前些年,因为母亲的劝说。他让大哥高从矩来自己的厂里当会计。可是哥哥把自己工厂里的铁屑私自处理卖钱,揣了自己的口袋。本来他不愿意挑明,只是希望大哥适可而止。可是顾虹不干,顾虹不喜欢大哥,觉得大哥有些小家子气,把公司正当的收入当做可有可无的私人财产。 大哥却不这么想,大哥觉得来自己弟弟这里,这就是自己家的产业,自己家的产业他拿一点又怎么了。哥哥觉得自己在这里帮了这么大的忙,要放城里的工资标准,他对弟弟已经仁至义尽了,可弟弟几乎从没请自己到家里坐过,也很少请自己吃饭,少了还要看顾虹那个婆娘的脸色。虽然说工作是工作,亲情是亲情。可明明就是亲戚,为啥要把自己的姿态放的那么高。开着车,整天说自己忙,也没有送过他一次。 在顾虹的心里,大哥盖房子借的钱硬是装糊涂不给,最后还是她挑破了硬要了回来,借钱的时候说一年时间,可是都两年了,自己一提起就把脸拉的好长,好像别人抢他的钱。把厂子里铁梯子偷着运回去放在了自己的后院,不打招呼拿回去的钢板给自己做了一个火炉,做了就做了,难道不知道给老太太做一个,让那个丁慧茹整天说三道四。指东骂西的说自己偏心大哥。 回到家的高从文,就好像在办公室歇足了,这才是真正的战场,婆媳之间无声的抗议和控诉在这个空间里都在拉拢他做决定。顾虹仍旧没有回家,打电话说自己朋友一个新店开张过去应酬。他把脖颈下的领带松了松,推开门。母亲神情冷落的坐在自己狭窄的客厅里,他木讷的眼神里饱含疑虑。见他走进屋子,颤颤忽忽的说:“文娃,你回来了!”高从文笑了笑,以往他不会这么客气,可是今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笑了。也许是看到了母亲的难为情,不如意。他给母亲倒了一杯水,可母亲却把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挂在了衣架上,他在这一时间,突然有些悲怆的激动,喉咙酥痒发麻。母亲的身材短小,像是一个干瘪的大枣,在屋子的缝隙里无人问津,她没有过多的奢望,不需要大哥所说的那些排场,二哥说的那些钱财,也不是顾虹说的那些繁琐,她不就是想踏踏实实的过完自己的晚年。 母亲转过身说:“甭乱丢,顾虹看见了不好!” 高从文咬了自己的下嘴唇一下,很沉静的说道:“妈,你不用管,你今天想吃啥,咱两个出去好好吃一下。” 高老太把沙发上的靠垫抚了抚说:“出去吃啥!我看你屋里还有面条,你吃不吃,你吃我就给咱做!” 高从文有些心酸的连忙说道:“妈,咱就吃面,今个我来做!” 高老太执意自己下手,他慢慢悠悠的进了厨房。择菜的时候,高老太说自己想回去了。高从文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连忙进厨房搭手做饭,和母亲聊到了别的话题。在一顿饭的功夫里,高从文发现自己从没有和母亲搭手做过饭,也从未有过今天这样融洽的谈话。本来已经把母亲哄高兴了。母亲还是说到自己想回家,她想和自己的老朋友去县城的庙会去逛。 母亲有逛庙会的习惯,已经好多年了。他一直都觉得那是母亲缺乏科学常识的愚昧行为,一般不太上心。到了今天的此时此刻,也许是大哥和二哥,也许是两个嫂子和顾虹的作派。他有些制气的说道:“妈!明个我带你去逛一逛法门寺。”母亲有些发怔的看着高从文,看着这个让她心里到底还是骄傲的大学生,他有些惊诧的蹙了蹙眉,以证明自己的耳朵属于正常的,不是幻听。 高老太有些激动却又说道:“你忙!我自己去就行了!” 高从文把碗丢下说:“咱现在就走,玩上两天,那边风景好,你还没见过。” 高老太看着高从文那股兴奋劲,不解的自语道,今个是咋了! 高从文一路上都在车里放着母亲喜欢的秦腔,他的车开的不紧不慢。母亲就坐在他的身旁,母亲说到了高从文的爸,说到了自己的小姨,说到了很多有意思的往事。法门寺就像是一个自由开阔地,虽然母亲没有去过,可是母亲不那么约束了,也不那么的难受了,他的脸上浮着轻松的笑意,那是一个极容易满足但又常常被忽略的面容。 高从文和母亲游览了法门寺和周围的各色古物,母亲因为走得慢,对于这样大的庙宇,如此繁多的人,还有丰盛的香火,她一直在自己面前慨叹,像一个孩子,一个充满好奇的孩子,对一切都保持着高强度的敏感。 回家的路上,母亲看着自己花钱在佛像前的留影,他用手揩了揩,又用手帕擦了擦,笑眯嘻嘻的。高从文在出门的时候把电话关机了,在他回家时才打开。顾虹的未接电话如潮水般袭来,他没有回,他连房子都不想回。他看得出来,母亲的高兴一般出于对自己的迎合,她其实还是想回去,她在这不自由,不开心,过的谨小慎微,却活的不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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