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人老了,很少再提起他的过去。在人面前弓起了背,东躲西藏的害怕留给人们更多他的影子。他似乎忘记了西部高原的云朵,和那下面一坨坨萎黄的草上的羊群,还有追着羊群吹着笛子的少年。一根竹做的短笛,插在腰间,人随着羊群移动。披了羊皮子的人就和羊一个颜色,和西部高原上苍白的土一个颜色。我幻想,这颜色是不和今天梦的颜色一样,是贫瘠而安详的。而今,我在姜的脸色也无意会看到这样的表情。那羊群的咩咩的声音,是不时常交换着短笛声起伏呢?
看久了盘旋着的鹰,放羊的孩子想起了要离开家乡。从此便是一去不回。
村子里都知道姜是吹着笛子讨饭来的,从西边来唱着山歌讨饭的人那时候真是不少。听说,好多女人都饿得东倒西歪地说话的力气都少,倒是给好多山区的光棍汉遇上了好机会。不光是光棍汉,生得好些女儿等着外来入赘的人家也得了好。西边来的男子大多一边做活一边乞讨,沿途就留在了不同的地方。只要在冬天能看到绿色的地方,就能养活得了人,总比留在西边等着挨饿受苦好些。我们这里就是这样的好地方,山水的便宜我们都沾了。姜的笛子吹的好,山歌唱的也好。别看着他斜瞪着眼睛表情死吧吧得,进了山唱起山歌,谁都忍不住就想跟着哼。虽然唱的总那么酸溜溜地,可毕竟是一种调节生活的滋味。习惯了就成了瘾一样的享受。还有和他一起流浪而来的短笛,随时在手里一样。羊群不见了,再伴着的是山区的牛。在两种金属碰撞着的牛铃背后,姜的笛声和山歌一起加入了这一方土地。地头边,山间小道中,何处都会发出姜的笛声。吸引着我们放牛的孩子,心里忽闪忽闪地发亮。月儿高悬的夜,静谧的山村只有黑暗。火塘边的残火柴棒子忽明忽暗地闪耀,姜悠扬的笛声让人们会忘记入夜的疲乏。入睡前的老人们高高撅着屁股用灰压热炕里的火,一边哼着让人听不懂歌词的曲,他们会愉快的好像咂了美美地一口酒一样。我的爷爷常在那样的夜里提着尿壶去给牛槽里泼尿,和干草一起搅拌,有时候我们同时对着牛的嘴巴直接尿。老牛的舌头就来抢,鼻孔里的热气暖烘烘得。山里柴多,热炕烧得烙得老人们屁股蛋子两个黑团,稍不注意就烤焦竹席上的毛毡。等姜的笛声慢了下来,村庄的狗开始趴在了各家的大门口,有的“举头望明月,有的低头思故乡”。猫头鹰沧桑的呻吟把乡村渐带入了梦。再听到扯着嗓子嘶鸣的驴子的时候,也就要告别让人全身放松的热炕了,从这边收回腿,从那边找回胳膊,开始第二天生活。
八几年那会,人们咋那么热情哦!好多金属的东西一下子来到了农村。外面的大企业整日地往山里面运送大机器,头顶的飞机来回盘旋。李四光称我们这里是“复杂地带的宝贝”。什么都那么神秘,那么新鲜。姜的笛声不知道那一天再也听不到了,一到腊月就看见他穿着军大衣,翻毛皮鞋,家家去杀猪。村庄里拉上了电,村支书家院子里每晚黑压压的人等着收看电视,年轻人都快把那电视机的天线摇断了,就差把电视机抱到村后山尖上去。如果那时候有人出这样的注意,绝对是做得出来的。好不容易看到了影子,一群把裙子拉倒胸口,脚尖点着地面跳舞的女人,若得大家一阵失望的叹息。女人们怪怨:“害的人冻了半夜,让看她们的光腿啊”!娃娃早一大片睡在老人们的怀抱里了。
那时候的我正在村子里的小学上二年级,和我同桌的方我们同岁。考试的时候,成绩还可以,好像方比我多一分吧。我数学二分,方应该不是三分就是四分。多的孩子就是个大红圈圈,我们高兴地叫 “大鸡蛋”。我们高高举着试卷穿过冬日的田野回家,乌鸦就成群地在河滩上叨着死牛。村子里的牛死了直接就送到河滩让乌鸦野狗处理,吃牛在我们这里那时候很不光彩。都说牛很伟大,它的肉有毒。放学路上我们有时候捂着鼻子就去看死了的小牛仔,那牙齿白森森的。要现在啊,听说埋到地下的死牛烂马都被掏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方就被大人带去了县城,直到后来考上大学留在城里做了人民教师。直到现在,我的伙伴意外死去的时候,我都会记得我们一起举着试卷穿过田野的模样,还有那黑压压的乌鸦……。
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