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小村,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小村背依于大山,俯视着大山脚下的那条潺潺小溪。小溪的沿畔横亘着一条通往邻村、镇上、县城的山路。山路弯弯曲曲,一头连着小村,一头沿着小溪的下游,伸向那无尽的远方。小村背依的山甚是巍峨,葱茏的树木、乔木、灌木,夹杂着众多不知名的野草,尽扮着分明四季不同的颜色:春天青翠,夏天苍绿,秋天赭黄,冬天黑褐、雪白。分明的四季演绎着小村人不同的心情和劳作方式:春播,夏忙,秋收,冬闲。多少辈人,多少年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代代相传,就靠着小溪沿畔那上百亩不算贫瘠也不算肥沃的土地而生活,当然陪伴的还有小村背依的那座四季分明的大山。
小村非常小,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也就二十三户人家。二十三户人家满算起来也就百十来口人。所以村里谁家养几只鸡,谁家的猪是白色黑色,谁家屋里的大衣柜面南还是面北,村里的人都一清二楚。晌午时,东家女主人隔墙说:
“西头他婶,做啥饭呀?”
西家女主人正好洗完了衣裳在院子里晾晒。
“麻食子呀!东头他二妈,你呢?”
“我嘛!打搅团,我那一口子呀,和我一样爱吃酸。我今呀,把这搅团打好,炒些蒜苗,把这调和用油一泼,把这醋呀当一勺放,再放些香菜,我要把‘他’呀,往‘死’里吃。”
“嘿嘿!我也爱吃搅团,可我那‘死鬼’不爱吃,每打一顿搅团,那‘驴脸’能拉两三天,好了,等打好后,给我留一碗?”
“一定!一定!”.......
那一年,村里来了工作组,提出要在这百十来口人当中选出一人当村长,这在村里一下砸开了锅。大家纷纷议论,人老几辈子了,村里从未有过村长,大家过得相安无事,猛然提出要选村长,选谁呢?工作组人说,这是政府要求的,村长必须选,具体工作呢,也就是向村民传达一下政府的指示精神,薪水吗,村里有了就适当领些,村里没有了也就当是为大家服务。听完工作组的话,大家全都“啧啧”地咂着舌头,没一人表态。最后工作组指定了一位刚从部队退伍的“军人”担任村长。大家没有异议,而这位“军人”在村长位上一干就是四十年。
二、何顺
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炙烤着何顺身下这台发烫的大拖拉机。拖拉机冒着黑烟在何顺方向盘的舞动下,来回耕作着。何顺满脸是汗,汗水流过他的脸膛,流过他的脖颈,流过他黑黝黝的脊背。何顺赤裸着上身。上身上滚满了汗水,远看像一个个晶莹蠕动的小虫。
“何顺,这么热的天,还不停下来歇歇?”地头边走过来一个人,原来是吴镇长。
“吴镇长,你去哪里呀?”
“我找你。”
“啥事?”
“你过来我给你说。”
何顺将拖拉机开到地头,停下,忙从口袋里掏烟,口袋里没掏着,吴镇长递上了一根。和顺不善抽烟,抽烟只为应酬。
“吴镇长,你找我啥事?”
“啥事!还不是让你当村长那事。你看老村长都辞职一个月了,你们这村,青壯劳力不是进城落户就是南下打工,所留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你如今不挑起这个担子咋办呀?”
“老村长真不回来了?”
“真不回来了,前几天我去县城开会,在中心广场还碰见他,正带孙子玩呢,明确告诉我,他再不回来了,要在县城定居。”
“这——就好吧!但我有个条件。”
“兔崽子,让你当官你还跟我提条件。快说,啥条件?”
“你得给我说门亲,说个媳妇。”
“好!你先给我走马上任,媳妇这事我一定帮你说。”
就这样,小村建村以来第二任村长何顺就这么宣告上任了。而这据第一人村长上任已整过去四十年。
何顺从记事起,村长一职就是村西头的七伯当。七伯人高大魁梧,说话做事都秉公执理,在村里很有威信,全村人都服他,听他的话,所以每届村长换选,大家都一致公认让七伯连任。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七伯要辞职,说他老了,干不动了,想进县城养老。大家这才意识到七伯当村长已经很久远了,有年长者推算,七伯已在小村当了四十年村长了。七伯确实老了。七伯辞职后,这宣传政府政策、文件之内的事一下就没人干。镇上有干部来村上,一下也没人组织、接待。小村缺了主心骨,大家也意识到这村长的重要性。而体会最深的还是镇长,村里连村长都没有了,这镇长、干部到村里来谁还认可呢?
可此时小村已和四十年前大变样了。四十年前二十三户,在册人口一百零二口,现在五十六户,在册人口二百五十一口,可真真固定居住户也只有五十多口,其它都是有户无人,常年外出,不在家。当年,何顺中学毕业,没考上啥学,和他同龄大的姑娘小伙都商量着进城去打工。和顺爹娘劝何顺一块去。和顺说,啥事干的人多了也就不吃香了,如今这社会大家一窝蜂挤着去打工,肯定挣不下几个钱,还不如我买个大拖拉机,连割带收把全村没人种的地舞弄好,也许还回干出点名堂。和顺妈说,天底下,最辛苦最没人干的事就是当农民,你看当今社会,哪一个成大事,有模有样的人不是城里人,我活多半辈子了,还没见一个人情愿当农民,也没见一个人当农民把事干大的。何顺说,可美国加拿大当农民的都是富人,打工的都是穷人。和顺妈说,这是中国,不是美国,也不是加拿大,你如不听我话,将来连媳妇都讨不着。何顺没听他妈的话,坚持用他爸的全部积蓄买下了一台带收割、播种、旋耕一体化的大型拖拉机,一心想在这广阔天地里干出一番事业。可数年过后,当何顺那些外出打工的伙伴们开着洋车搂着美女出现在何顺面前时,何顺才意识到当年她妈的预言是多么的正确。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梦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不一定只是奋斗与努力,也许却是失败和挫折。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何顺想坚持,他不愿气馁。
可最严峻的事实是何顺在婚事方面的失败。介绍的不少,可一听何顺的工作,姑娘连面也没见便告吹了,留下一句话:这辈子到死也不愿嫁个种地的。如此耽搁下来,何顺转眼已近三十了,和他同龄伙伴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何顺成了十足的剩男,为此全家人和何顺都甚是苦恼。
何顺自认和吴镇长那天说的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吴镇长却当真了,且给何顺引来一场欢喜姻缘。
三、婚事
日子如流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小村人的生活平静而安详,何顺当上村长的新闻瞬间便在村里传播开来,而这对每一个村民来说又像是大势所趋,理所当然。因为就从目前村里所留守的这些孤寡老少来说,何顺担任村长是再合适不过了。吴镇长叫来了一辆轻便卡车为何顺拉来了电脑、办公桌、办公椅,让何顺在他家新盖好的五间大瓦房中腾出一间。新的小村村部就这么成立了。吴镇长告诉何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村虽是全县面积最小人口最少的村子,但任受镇政府直接领导。吴镇长希望何顺在村长位置上把工作干好,且答应每月给何顺发放工资伍佰元,按村里发展,以后也许还会发放适当的村务经费。这让何顺看到了担任村长的前途和曙光。
一天,何顺在家没事,正准备把他那摩托车擦洗干净去趟镇上。一辆出租车突然停在他的面前,从车上走下一个姑娘问何顺:
“请问,哪家是何顺家?”
“就是这家,我就是何顺。”何顺指了指他身后的五间大瓦房,一脸疑惑。
姑娘莞尔一笑,说道:
“真巧呀,可否进屋一谈?”
何顺连称可以,将姑娘迎进屋子。进屋之后,姑娘开门见山说自己名叫喜梅,本县上河镇西岭湾村的,是吴镇长介绍来的,此次找何顺专门就是相亲的,按辈分吴镇长还是她的远方老舅。
何顺听说姑娘是来相亲的,心里不觉一阵狂喜。因为无论从姑娘的长相及衣着打扮,他都欢喜得不得了。赶紧为姑娘沏茶倒水,且端来了自家珍藏的核桃、大枣。同时心里不觉埋怨吴镇长为何不早给他打个招呼,让他早做准备。姑娘笑了,取了一个枣咬了一口继续说道:“你的情况,吴镇长都给我介绍过了。我中学毕业后一直在南方打工,在外经历了不少人和事,还是觉得家乡人实在,靠得住,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一晃今年已二十五岁了,快成老姑娘了,家里对话婚事也催得紧,希望你能给个痛快话。成与不成?”姑娘话说到此,向何顺道了句再见,走出门坐上出租车飘然而去。
何顺揉了揉眼睛,感觉真像似做梦,赶紧骑上摩托车向镇上赶去。来到镇政府,吴镇长早像知道何顺找自己似的,赶紧将何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当吴镇长向何顺讲了喜梅的真实情况后,何顺不觉大感惊诧且犹豫不决。
原来喜梅也是个苦命的人。喜梅从小父母早亡,在哥哥嫂子的拉扯下长大成人,初中毕业后喜梅本已考上高中,无奈哥嫂不愿供她,也只好辍学。辍学回家后,喜梅便只身去了南方打工,一晃便是十年。前些日子,喜梅突然回到了家,哭着跑来找她的老舅吴镇长,说她谈了个对象不慎被人骗了,那男的原是有妇之夫,现已人间蒸发不知去向,而她已有身孕五个月了,此时她痛苦万分已失去活下去的信心。吴镇长赶紧劝解喜梅,讲解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且领喜梅去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医生说,由于月份太大,人流已不可能了,引产还需开相关证明,无奈之下,吴镇长向喜梅介绍了何顺的相关情况。这才有了喜梅只身何顺家相亲的那一幕。
吴镇长对何顺讲,喜梅是个好女孩,从小在家受了不少罪,在外打工十来年也吃了不少苦,只因单纯不懂事受人骗了。但喜梅已说了,只要何顺不嫌弃她,婚后她一定跟何顺好好过,也不回南方了。
何顺觉得别扭,但犹豫再三后,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并和吴镇长着手商量起结婚的事项来。
十天之后,小村鞭炮齐鸣,新郎官何顺和新娘喜梅喜结连理,巧成夫妻。
四、满月
婚后的喜梅果然没有让何顺失望,她持家,能干,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亮堂,且孝顺婆婆,这让何顺甚是欣慰,也就对她婚前先孕的别扭渐渐淡去。人啊,活在这个世上,谁能不会受点七灾八难,谁能又不会一时迷途,犯点糊涂的时候。爱一个人,就要接受一个人的过去,原谅她曾经的错误,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何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从不在喜梅面前谈及有关她以前的事情,且对她照顾有加,格外疼爱。面对小两口恩爱甜蜜的幸福生活,小村人看在眼里,明在心里,无不夸赞吴镇长撮合了一桩美满和谐的婚姻。
婚后四月,喜梅产下一男婴,这让何顺非常高兴,便放出话来,儿子满月那天要大摆满月酒,招待全村老少乡邻。小村人朴实厚道,大家知道何顺的良心苦用,也都表示要凑份子钱,好好给何顺的儿子办桩热闹喜庆的满月酒。
满月前一天,大家便纷纷自觉来到何顺家,男人生炉烧火,女人择菜做饭,何顺更是喜笑颜开,忙得不亦乐乎,不时问掌勺的大厨,还缺什么,好赶紧差人去镇上买。何顺家的院子里也支起一顶专过红白喜事的大帐篷,桌椅已摆放就绪,专等第二天开席之用。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们刮净了胡须,女人们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孩子们换上了漂亮的新衣服,不约而同都赶到了何顺家。大家一一向何顺随礼,祝贺,情绪高涨,高兴极了,互相说笑着,畅谈着小村近几年来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夸赞着何顺儿子是何等的漂亮。帐篷下,炉灶前,自发组织起的服务人员招呼大家赶快就坐、入席。小村所有的父老乡邻全都聚集在何顺家来,沉浸在祥和、快乐的氛围之中。
吴镇长也来了,他是何顺的大媒人,也是喜梅的老舅,在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当然得到了特别的款待,被安排在首席首座。许多人都上前主动走上前和吴镇长打招呼,且称赞吴镇长撮合了一桩美满和谐的婚姻,为小村人选了一名好村长,为小村办了件大实事、大好事。
满月酒办得隆重而热烈。当酒过三巡,宴席进行到过半之时,小村却又迎来了一名神秘的人物,来人是乘坐一辆豪华锃亮的轿车来的。来人自称蒋徕,广东佛山人,是一家私企小老板。数年前,喜梅来他的厂里打工,他俩因此相识、相知,互生爱慕,产生了感情。然而遗憾的是他却是已婚之人,本打算和妻子离婚,给喜梅一个稳定的归宿。无奈妻子的父亲是他厂里最大的股东,他怕得罪岳父,不敢提出,又和喜梅暗地里纠缠不清,直到一年前喜梅怀孕,他也未做出个果断的抉择。
纸是包不住火的,半年前,已有五个月身孕的喜梅,“肚子”已明显的厉害,他不得不劝喜梅暂时离开厂里,谁料喜梅一怒之下返回老家,嫁给了何顺。后来,他又打听到,喜梅产下的是一男婴,竟生出领回这男婴的想法。原因是他和妻子婚后仅有一女,今年都已十五。现在他和妻子都是已过四十之人,以后生育的机会已经不大。如果何顺和喜梅答应他领回孩子,他将一次性给他们夫妻支付伍拾万元的赔付。现在他钱已带来,就只等何顺夫妇二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小村人一下惊呆了,五十万元钱,这可是他们此生想都没想过,见都没见过的呀!这些钱就整整齐齐摆在何顺和喜梅面前,专等他们夫妇二人抉择。
何顺看着钱,看着父老乡邻,问喜梅咋办。喜梅说,要钱还是要儿子你自己做决定吧!何顺哭了,一下紧紧抱住了妻子义正言辞地对将徕说:“蒋徕,你错了!钱并不是万能的,有些东西用钱也是万万买不来的。现在,你走吧!为了孩子拥有一个良好平静的成长环境,也为了孩子有个美好的将来,希望你此生此世都不要再来小村了。这点望你做到。”
蒋徕也哭了,他向小村的父老乡邻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说:“我蒋徕活了四十多岁,一直不知道怎样把这个“人”字写端写正,今天在小村备受教育,终于知道怎么写了。我相信孩子在这里会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一定也会有所作为的。何顺,喜梅我答应你们,此生此世再不来小村,再不来打扰你们!
蒋徕说完后,流着泪乘车离去。
五、后来
若干年后,新任县长何振国来到了小村。他是土生土长的小村人,生在小村,长在小村。小时候,他常骑在父亲肩头上玩耍,在父亲耕地的大拖拉机上撒尿,在母亲的怀抱里撒娇。他亲眼目睹小村的人家一户户迁徙进城,最后仅剩下他们一家三口。他的父母把毕生的精力倾洒尽小村的每一亩土地上:春播,夏忙,秋收。从小,他便立志要继承父业,做一名毕生与土地为伍的耕耘者。然而事实却是他读了研,留了学,攻读了农业博士,回到家乡的土地上当上了全县人民的父母官。而他的父母也在此期间因积劳成疾于三年前双双离世。此后小村的土地便一直荒弃。上月前,县政府与广东佛山一家农业投资公司达成协议,将小村的上百亩土地全部承包给这家公司进行农业开发。此次与何县长一块来小村的,还有这家农业公司的董事长蒋盼弟女士。何振国目睹熟悉的村舍,再想到父亲耕种一生的土地即将移交他人,不觉心潮澎拜,潸然泪下。
“何县长,听说您的籍贯就是小村本地人?”蒋盼弟问何振国道。
“是呀,我是土生土长的小村人。请问将董事长有什么事吗?”
“恕我冒昧,我想打听俩个人。”“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何顺,喜梅。”
“他们与你此行有什么关系吗?”
“那我直说吧!其实我此次与贵县合作,不单是合作开发小村土地一事,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完成前任董事长,也就是家父的一个遗愿。因为何顺和喜梅的儿子正是家父的遗腹子,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家父在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弟弟,且把公司百分之五十的股权转交给他。”
何振国望着蒋盼弟惊讶万恐,一时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