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小耕农 于 2014-12-16 21:39 编辑
海 的 信 念
人生无常,时有横祸起萧墙,在平素豁达之辈,本看得稀松得紧,然一旦有如雪片般纷纷飞来,却也叫人消受不起。 有这么一回,萌了大笑拂衣归的念头。虽然山上不少树,河里不少水,到底还是选择了海作归宿。就这么到了南国虎门,打算登上炮台遗址,先看看海。 天刚朦朦亮,晨风扑面,寒意顿生,更禁不住意兴萧索,信口成《七律》一首: 桃花坞里绿水稠,物是人非春空瘦。系日十载霜露冷,浮生百年古今忧。长沟月去渔唱晚,野渡舟横短歌休。浊酒三杯把天问,黄土一抔向地求。 正自徒伤扬意不逢,命运多舛,见那山径蜿蜒曲折,心想这海不看也罢,突然脚后跟被敲了一下,侧身而顾,是一个盲人的当先哨路——一根竹竿,抬起头来,便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使人惊愕震颤的脸。其实,严格说来,除了它生在人体的正面、位于脖子的上方以外,那是不能叫做脸的。没有隆起,没有凹陷,一马平川,死一般木然,乖戾而可怖。 我几乎要逃了,可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追着越我而去的他,落到他那两条腿上。那两条腿的挪动实在艰难,坚实的山径,在他的脚下仿佛一块泥浆粘稠的沼泽地,每一步都必须挣脱一股强大的陷力。可是,那挪动毫不迟疑。 “笃、笃”的探路声,牵我上了山,随他在一块嶙峋怪石旁坐了下来。 他的脸向着海,我的脸也向着海。 没有潮,晨雾也还没有散尽,视野很不开阔。眼前的海直如一个嬉戏疲极的孩子,早睡犹酣,恬甜可掬,丝毫未能使我的心潮为之起伏,为之波澜壮阔,这不是我梦中的海。 “你在看海吗?”他问。 “你呢?”我反问。这正是我跟上来想弄清楚的。 “ 看海。”他说。 看海?一个瞎子,也来看海? “我是一个海员。”他那分不清上下唇的嘴巴和板平的脸上此刻竟有一丝笑意。 “十年没下海了,鲨鱼……”他抹抹板平的面部,又指指山脚下的海,“只能天天来看看它。” 哦,好一份深浓的依恋!可是,他能看见什么呢?他最多只能算来闻海,闻闻海风的腥咸;或者算来听海吧,可在这波澜不兴的近海,他又能听见什么呢?一个差点被大海吞噬了的人,一个在海中历过九死一生的人,何以对海有着如此虔诚而持久的依恋?又怎么会每日巴巴地、一步一步挪到这里来看海,或者说来闻海、听海呢? 也许,他的肺只习惯腥咸的海风;也许,潮汐声会送来当年海上的得意,安慰这颗在海中喧嚣惯了的心;也许,他的生命早已同大海融为一体,只有闻到海的气味,听到鼓浪涛声,这生命才能够生生不息…… 良久,我喃喃道:“海……” “海……”他喃喃道,良久。 “海说,我从没有见过西沉的太阳。”他说,一马平川的脸上,肃穆庄严。 我逃也似地下了山。当然,不是去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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