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音符

我是个痴迷的音乐家，有时会为了创作一首曲子，达到忘我、完全融入到音乐的境界中不能自拔。现在接到一部电影的配音主题曲的订单。我能接到这个项目，多亏了我贤惠的妻子梅子。我只是个只会埋头作曲的音乐家，我的生命里，就只有音乐，以及她。妻子给我的照顾跟支持，不单是生活上的；她还是我事业上的好帮手，是我的经理人。就如音乐是我的天赋一样，社交就是她的天赋，而上天让我遇到她，不知道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管对谁，她有着很强的亲和力，而且她温柔体贴，长袖善舞，给我的事业打开了好多局面。她认识各种各样的人，艺术家、投资者、政府官员、媒体、甚至社区的大妈，她都能从他们那里找到对我事业的帮助，并帮我推广我的作品。
　　然而，不管在外面拉投资，宣传作品多累，回到家里，她始终是个温柔贤惠，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妻子。我只需要整天沉浸于我的音乐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够了。有时我也很心疼她，主动帮她打理家务，却都会被她赶走，“我的大音乐家，我的贝多芬，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给我跟宝宝多写点好音乐，多赚点奶粉钱，那就够了。”
　　忘了说了，两年前，妻子给我添了个小公主。小公主活泼可爱，而且很有音乐天赋。每次我弹起我的作品，她总会安静下来，睁着大大的清澈的眼睛，很仔细地倾听。当我弹完，她就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那声音比我最好的作品还要动听百倍。妻子跟女儿给了无数的欢乐跟创作灵感，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可是，这个项目，却让我陷入了创作的瓶颈。《梦幻之音》这部电影，是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陈川导演的奇思妙想，用光影把现实、梦幻、以及魔境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我对我自己写的音乐始终不满意，总是觉得跟陈导演的作品有着一些不和谐的地方，不是太肤浅，就是太深沉，或者太欢快，又或是太悲伤。我好几次都把我的乐曲完全推翻，从头写起，然而总是抓不到那点感觉。
　　这个状态很令我沮丧，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我本来是个很温文尔雅的人，从来不喜欢发火。可是我今天竟然对我最爱的妻子发起脾气，起因只是她做的汤稍稍多搁了点盐。女儿被我吓哭了，梅子抱起女儿，不断地哄。女儿的哭闹让我更加烦闷，我摔门离开，钻进车里，把车开上高速公路，往郊外飞驰而去。
　　
　　今晚的月光异常的明亮，天上没有一丝的云。我打开车的敞篷，任由让清冷的夜风吹着我的头脸。
　　一个人开着车在月光下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心灵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界。恍惚中，我不是在开车，而是像置身在一个空灵的世界，没有边际。我像是在飞翔，又像是静止不动。因为动或者不动，在这个永恒的世界里，都是没有意义的。月光似流水一般洒在我身上，慢慢变幻出七彩的光芒。薄雾从我身边升起，慢慢笼罩住我，七彩的光芒不断搅动这薄雾，掩映着电影里各段的情节。我伸出手，想抓住这美丽的瞬间，但是什么都抓不住。一切都异常的真实而又遥不可及。我伸开双手，站了起来，一段乐曲从我心头泛起，就是它，就是它！它就是我苦苦寻找的旋律。我正想分辨各个音符的配搭跟旋律的变化，一声巨响，把我扔进了无尽的黑暗。
　　黑暗，绝对的黑暗。我失去了意识。慢慢地，我的意识恢复了，我像是被嵌入了水泥墙里，全身沉重无比，无力挣扎。我知道我还活着，可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没有光线，没有触感，没有饥渴，没有气味，有的只是纷乱无章的各种声音，有我以前引以为傲的作品，有嘈杂的人声，有各种刺耳的噪音，此起彼伏；然而就是没有我刚刚捕捉到的乐曲。这些声音从小到大，越来越大，我想捂住耳朵，却动弹不了，无处躲藏。
　　“啊”地一声，我叫了出来。我睁开双眼，一切寂静无比。只有点滴针传来轻微的水滴的声音，以及测量心跳的机器，忠诚而准确地汇报着我的心跳。哔……哔……哔……妻子梅子憔悴的面容映入眼帘，她靠在我的病床边，乱蓬蓬的头发，脸上还留着泪痕，美丽的小嘴微张着，轻轻地发出鼾声。我全身被包得跟粽子一样，一动也不能动。我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泛起一丝的柔情。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无怨无悔地陪着我，支持着我。年轻时的激情也许早已消退，但是我们知道，我们彼此早已像两棵老藤，紧紧缠绕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依靠，互相扶持，再也不能分开了。
　　
　　我的伤不是太严重，不久就可以下床活动下了。虽然头上依然抱着纱布，腿上裹着石膏，但我依然坚持出院，因为我还有我的曲子没有完成。陈川也来探望过我，但我不知道他是关心我的健康呢，还是更关心电影的完成。看着他虚伪的笑容，以及阴冷的眼神，我知道他已经不耐烦了。如果我还不给他一些曲子，他会很快就把我换掉。所以我必须回到家里，回到我的创作室，回到我的音乐世界里。医生的苦劝跟妻子幽怨的眼神下，我办好了出院手续，回到家里。没有人气的家里阴冷寂静，女儿早已被送到外婆家，而妻子却连续一个多星期在医院里陪伴着我。一回到家，我就要求梅子扶我进创作室，在钢琴前坐下。坐好以后，我让梅子把窗户打开，然后把她赶了出去，还让她关上了门。
　　深秋的午后，阳光黯淡而无力地洒进房间。窗外阴冷的秋风吹着院子里的一棵梧桐，瑟瑟发抖。一片黄叶在风中摇晃了一下，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没全拉开窗帘被风吹动着，一下下拍打着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钻进肺里，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好像要把在医院里的这些天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在秋风中发抖的梧桐，听着窗帘拍打墙壁的声音，像是拍着节奏。那天晚上的乐曲慢慢地又浮现出来，和着窗帘拍打的节奏。我一下子觉得全身的疼痛消失了，黯淡的阳光也开始舞动起来，窗外半秃的梧桐树杈也奇异地舞动起来，我四周漂浮起无数的树叶。开始枯黄的残叶，然后是黄色的，红色的，褐色的，绿色的，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的树叶围着我随着风疯狂地翻卷疯狂地飞舞。树叶的形状继续变幻中，慢慢地显现出不同的人的脸，有我的小时候去世的长辈，有我就不联系的儿时的玩伴，然后是现在身边熟悉的人，包括我的妻子跟女儿……他们有的欢笑、有的深沉、有的狂怒、有的痛苦，围着我不停的对我说、对我笑、对我哭。我头痛欲裂，想赶走他们，可是怎么也挥不去。你看，梅子的脸又飘过来了，瞪着大大眼睛，关切中带着惊恐的表情，嘴巴还一张一合。
　　“石乾，石乾！”我双腿被紧紧抱住，我看见自己已经爬上了窗台，梅子死命地抱着我，哭喊着叫我的名字。虽然二楼并不高，但我还没伤愈的身体掉下去，也不是好玩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有气力爬上窗台，只是觉得好累好累。我在梅子的帮助下爬了下来，就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一段优美而飘渺的钢琴声在我耳边响起，是它，就是它！我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妻子梅子坐在钢琴前，照着我失去知觉前写下的乐曲在演奏。墙上投影的屏幕，正无声地播放着陈川要我配曲的电影《梦幻之音》。
　　她弹琴的那个陶醉的样子真美。看着她的纤纤玉手行云流水般地拂过键盘，一个个音符化作美妙的乐曲，充斥着整个房间。配合着陈川的电影的光怪陆离，那种奇妙的出神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次不是我自己一个人，而是跟梅子一起体会到的。我站了起来，拖着还打着石膏的腿，蹒跚地来到她身边坐下。她没有察觉我的到来，依然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而且弹钢琴的手越弹越快。汗珠从她头上渗出，背上也慢慢被汗水湿透，可是她并不觉得累，脸上泛着幸福却又扭曲的表情。
　　突然之间，一个突兀的音符响起，这个美妙而虚幻的世界轰然而倒。
　　“你弹错了！你怎么能弹错了！”我冲口而出，粗暴地把她推倒在地。
　　“是你自己写错的！”梅子趴在地上竭斯底里地喊着。
　　我不耐烦地，抬起打着石膏的腿，一脚踩下去，声音清脆而动听。我的腿好像忽然有了力气，也不痛了，踩上去的感觉真好。我再抬起腿，再踩到梅子的脸上，血从她嘴角慢慢地流出，如一朵慢慢盛开的献花。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再也发不出声。
　　我满意地转过身，坐在她刚才座位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应该是这样的。”然后忘情地演奏了起来。我的音乐修养不是她能比的，果然，我的演奏无与伦比，毫无瑕疵，畅快淋漓。铺垫、起伏、高潮、低谷，然后再高潮，最后音乐戛然而止。我的作品终于完成了，我定定地坐在钢琴前，良久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看看地上的梅子，她的双眼带着兴奋的泪花，嘴已经不再开合，脸上挂着满意幸福的微笑。
　　我赶紧把梅子抱起来，打了急救电话……
　　“亲爱的你成功了！”三天后躺在病床上的梅子醒了后第一句话。
　　“我的成功差点要了你的命啊！”我痛苦地说。
　　“我好怕，我好怕看到你忘我的创作激情，真的怕你会毁掉！”梅子脸色非常苍白，心有余悸地说。
　　“我也好怕，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那样我也不会活着的！”
　　“亲爱的，我再也不希望你这样了，你能为我们放弃你现已得到的荣誉和事业吗？”梅子美丽的眼睛盯着我。
　　“当然，经历过死亡我才明白，对于我们的健康和爱情，那些荣誉根本不值得。”
　　“我爱你！永远！”梅子泪眼盈盈……
　　《梦幻之音》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尤其是剧中那凄美的、令人着迷的配乐，使观看电影的人神魂颠倒，沉浸在里面，久久不能从那意境中走出来。
　　我收到陈川的那笔丰厚的酬金后，婉拒了陈川让我给他下一部影片配乐的再三邀请，带着我的梅子和女儿，离开了这座城市。虽然我们成功了，会有很多制片公司高价邀请我给他们的影片配乐，但我们真的不愿再迷失自己了，还是做一名普通人幸福……

这篇前半部分是散文。微小说最忌长段的平叙，惜字如金是短篇小说的特点，应以直接进入主题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