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厦屋 于 2016-2-9 10:36 编辑
腊月初五晚上,梁先生终于将能联系的人都联系上了,而且大多数都签上了名字,他两腿如罐了铅般沉重地回到了家。 开了门,带回了一阵风寒,妻子赶紧关上了对扇的木门,对梁先生说:“快上炕暖暖,饭早就好了。这几天疯了,老往外跑,这腊月时光的,又兵荒马乱的,上午我上了街,店铺都关门了,连个盐都没出买。听说要杀了汪知县。”她一边说,一边掀起木锅盖,端起熘馍的笼放在锅头边。笼屉里面放着黃黄馍和一小碗浆水菜。接着,妻子又拿起长柄木勺在锅里舀玉米糁子。儿子已跑到舅家去了几天,这倒让梁先生俩口放下心来,谁知道街上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饭菜馍已用一个黒漆的木盘端上了炕,梁先生确实饿了,也没有了每顿饭前洗手的斯文,左手拿起一块馍,右手做筷夹菜,大口地吃嚼起来,没几下,就让噎了一下,打了个嗝,这才停了一下,放下馍,端起二回碗(比大老碗小)喝了几口稀饭,等食道舒服了些,他才重新拿起馍吃了起来。 妻子坐在炕沿上,一边喝稀饭,一边说:“这天气阴得很重,要下雪了。” “我怎没注意呢,下午还有太阳呢。”梁先生一边喝稀饭,一边说。 “半下午的时候,黑云接夜(指乌云遮住日)了。” “下下也好,这一冬干的,没见过一点儿雨雪,地里的墑都欠了。” “就是” 两人在吃饭中交谈着,在交谈中又不误吃饭。 梁先生的妻子还没有洗完锅碗,梁先生就在热炕上的被窝里起了鼾声,而屋外则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当梁先生醒了的时候,他从木窗的缝隙间似乎已感到天大亮了,他一轱辘从炕上爬了起来,穿上棉祅,挪移着身子到了窗前,把木窗扇打开一条缝。天爷,他吃了一惊,只见窗外白茫茫一片,成银色的世界。鹅毛似的雪花,似有人在空中用木叉掀翻下来一样。 “怎不叫我呢?他妈。”梁先生一边穿棉裤一边说。 妻子在当屋一边扫地一边回答:“我看你昨晚累得,一挨枕头,呼噜就似扯大锯一样的响了,我看你困乏了,天亮了就没叫你,想让你好好睡一下,再说,天又下了那么厚的雪。” “好我的娘呢,今日上午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呢。哎,起来晚了, 怕要耽误事了。”梁先生急急地下了炕,穿上棉鞋,一边走一边扣用拧好的布绳绾好的扣子。走到门口,见有近一尺的积雪,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又阴郁地沉重起来。“天爷,助助我,救救汪知县。”他心里说道。这次救汪知县的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告诉内人,他怕她着急,这样不但帮不上他的忙,反而问长问短,唠唠叨叨,更搅得他心烦,尽管他的内人也识不少字。还有一点,他更怕此事漏了风,传到新党耳中,则坏了大事。 “饭早就做好了,都热了几次了,赶紧吃。”妻在当屋说。 “不吃了,上午还有个急事呢。”梁先生一边洗脸一边说。 “啊?哪怕喝口糁子,暖暖肚子再出去?”梁先生的内人说。 梁先生的内人话都说成这了,他再心急,可又怕伤了内人的心,他只好放弃了不吃饭的想法,喝了一碗包谷糁子稀饭就出了门。 雪还在飘着,还没有一丝停的征兆。梁先生在雪中行走中,雪没冻,比较松软,是因为下雪天是不上冻的。雪已经到膝盖底下了,弄得他的长衫和大棉裤裤管都沾了雪,有的不一会儿就消了,湿了衣服。他的棉帽子白了,胡子睫毛眉毛都白了,他呼出的气息也成了白雾了,一出鼻孔几尺远就散了。县城的北门外的草棚各种树木土粪堆破碌碡石碾子柴垛及荷塘,全都被厚厚地积雪覆盖着,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似事而非。梁先生把脚抬高,提起灰长衫,以免继续湿了衣物。他冬天是很少穿长衫的,可今天他要见新党的王县长,他才要穿起这件长衫,因为,他要让王县长知道,他梁某人是个教书的先生。他这样走路费劲儿,只走到县城的北门口,他的额头已冒出了汗。路上还没有人走,只留下梁先生的一双深深的脚印。 到了周水县国民革命政府的门前,他吃了一惊,他发现已有人把这里的雪扫到了一边,两扇朱漆大门开得很大,鼓架子上的一面鼓顶上的雪也让扫了,只留下一寸高的新的积雪。这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以前,汪知县稍微有个刮风下雨,霜重雪下的,早就关上了大门,更何况办公审案呢?他站在门外, 见一切还是老样子。这里唯一的改变就是,门外左侧的青砖墙上挂着一个木牌子, 白底黑字, 周水县国民革命政府九个字。字为楷书, 写得端端正正, 大大方方。“革命” 一词对他来说成了新名词。革谁的命?汪知县的?大清王朝的?布衣百姓的?他一时还解不开。可一想到他今天来要办的事,他似乎又明白了些,再加上前面有“国民”两个字,他联系到了一块儿。这叫国民要革大清王朝的命。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又想起了董先生的话,汪知县是大清王朝的官,清朝都让给推翻了,汪知县被杀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心又搖摆了起来。可汪知县又不是恶人坏人,新党为何要抓要杀呢?这不是黑白不分吗?这哪里还有天理王法?新党是个不分是非好坏的党?想到这儿,他觉得,他做为一个知书达理的先生,有责任有义务替汪知县来伸张正义了。于是,他从伫起的鼓架子上取下一对鼓槌,咚咚咚地抡敲了起来。 听见外面的牛皮鼓咚咚咚咚地被敲响了起来,在原来汪知县的大堂现在改叫办公室的王德升县长和是同盟会会员的张诚几乎同时都愣了一下,他们知道,一定是有人要告状申冤来了,他们急忙来到大门外,见是一个穿长衫的瘦高的中年人在敲鼓,从衣着上他俩就断定,此人是教书的先生。张诚赶紧走到来人跟前,放大了些声音:“先生停,先生停,咱到里边讲话。” 梁先生停止了敲打,将一对儿头圆的鼓槌放到鼓架子上,看看王县长,又看看张诚。 “先生,有事咱里边请,坐下来谈。”王县长笑着说道。 政府里两个人的热情和朴实,到把梁先生搞得惊了一下,这和以前的汪知县管辖的县衙是截然不同的。他跟在两人后面进去了。 雪太大了,县政府门前扫过的地方又积上了雪。几只麻雀在房檐下无雪的地方蹦着跳着寻觅着吃食。因下雪,街上几乎无有走路的人,尽管鼓响了,但无一人来听来看。 办公室里,梁先生被请到了板発上,张诚用一个小白瓷杯子倒了一杯开水,墙跟的炭火炉子咝丝地响着,壶里的水沸腾着,从壶嘴往外冒着热气。 “请问先生尊姓大名?”王县长笑笑地说。 “鄙人姓梁,名望,字逸轩。”梁先生说着,把长衫的几处褶皱用右手弄平。 “久闻先生大名,久仰久仰,夲人还准备登门拜访,只因这周水县国民革命政府刚刚成立,诸事太忙,见谅见谅。”王县长在另外一个条桌子上坐着说:“先生今天冒这么大的雪来,有甚急事?” 梁先生喝了一口茶水,眼睛转向王县长:“本人名不大,一个教书先生,陋室北门外荷花池。今天冒雪赶来,只为汪知县的性命而来,听说你们要杀了他?” “嗯。”王县长点点头。 “为何?”梁先生睁大了眼睛。 “他罪恶多端,该杀。”张诚提起水壶一边给先生续水一边说。 “他兴官学,惩匪祸,修水利路桥,哪点百姓不称赞?”梁先生提高了声音:“你们这样做,是滥杀无辜,黑白不明,还什么新党?政府?”说完,他从长衫的布钮口的对缝处,用右手在棉祅里摸出了那份不少县城知名人士联名签字的保赦书,递给了王县长。 “梁先生,我们通过对汪知县的审问和调杳,发现了他的不少罪恶铁证,很是让人吃惊。光贪污的银两就有四十多万两,数目巨大。另外,他因纳妾,逼死过两条人命。而一些小的就更不用说了。光在他家就搜出了一张十万两的银票,这些钱是从哪儿来得?你知道不?”张诚说。 “梁先生,你们这些秀才举人富户只看到汪知县的外表,哪里懂得他的心思。现在,大清灭亡了,是该算清这些的时候了。”王县长说。 “这,这……是不可能的。”梁先生声音已经低了下来,一时脑子里让王县长的话说的转不过弯来。 “我们有证据的。”王县长说。 “一定要杀?” “嗯” 梁先生无语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汪知县的背后竟有这么多弯弯肠子, 渠渠道道。但他转念一想, 能不能见一见汪知县一面, 也不枉交了这个十多年的朋友了, 他毕竟躲不过这一劫难了。于是,他给王县长说:“能否让我到监里看看汪知县?” 王县长面带难色,他做事很谨慎,生怕出现什么意外,但见梁先生是个正直的先生,敢于为朋友赴汤蹈火,他被感动了。更何况梁先生身后还有几十名义士呢,于是他答应了:“行,梁先生,我们一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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