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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耙是棵树 文/(重庆武隆)郑立
农俗有“三犁九耙”之说,翻耕冬土,犁三遍,耙九遍。精耕细耙,人忙得够呛,但是耙熟的土地,会更养庄稼,更养人。在重庆武隆县仙女山的双河乡,九耙是棵树,一棵千年大树。 我第一次见到九耙树,是在上世纪九四年的初春。那个春雪飘飞的下午,我被单位派到双河乡高峰村巡查烤烟生产。上仙女山只有一条从县城沿乌江,过土坎镇,七弯八拐,凹凹凸凸,盘曲蛇行的泥石公路。从县城乘车到仙女山,颠颠簸簸要两三小时。 从被乡民叫烂坝子的双河乡场,我迎着稀疏的碎雪,沿冰冻的山道,爬到高峰村的老房子,天色已是黄昏。高峰村是双河乡海拔最高的小山村,在仙女山的西南角。老房子是山坳里的一座罗姓大院,五百米外的厚土坡上伫立一棵大树,纷披冰雪的大树像一朵巨大的雪蘑菇,蛰伏在山坳里,雪白动人。这棵树,这里人叫九耙树。 当夜,我住进老房子罗大爷家。罗大爷六十开外,古铜色的脸膛,眼睛精气十足,灼灼有神,儿子儿媳在县城打工,老伴大他三岁,身材敦矮,脚勤手快。他还有一个在双河乡中心校读小学四年级的孙子。晚饭特别,火焰旺烈的火塘上,挂两个铁鼎罐,一个煮闷锅米饭,一个炖着老腊肉。在火塘边还有两个铜壶,一个铜壶盛满土酒,一个铜壶煮满老茶,热气氤氲。门外没有一丝风,大雪飘得很慢,很静,很慵懒,很随意。在昏黄的电灯下,在火热的火塘边,我和罗大爷聊烤烟行情,几声犬吠,李社长推门进来。李社长五十开外,粗声大嗓,猴急催着开饭。 李社长是来陪饭的。转眼之间,火塘边的小饭桌上热气腾腾,三大碗热酒浮着幽幽的灯光。一碗热酒下肚,我满肚暖意,不说烤烟,李社长已经把全社的烤烟种植面积落实好了,只说雪地那一棵擎天扯地的树。我问,那棵大树的名字是“酒吧树”还是“酒爬树”。李社长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回答我说,都一样,随便叫,反正听起来差不了多少。罗大爷急了,他说,郑同志,这大树只能叫九耙树,九根耙钉的“九”,犁耙子的“耙”,上耙天,下耙地,中间还要耙空气,就像我们这些一辈子盘弄泥巴的人。罗大爷话音刚停,他闷头吃饭的孙子开口说,老师把课堂作文里的“九耙树”全改成了“酒吧树”。罗大爷挎下脸色,教训孙子,图洋气,啥酒吧树?各人的先人板板不要了? 我与罗大爷干了碗里的热酒,赶紧转移话题,打听这树的来历。罗大爷给我倒满一碗酒,若有所思,他说记事的时候这树就这么大,父亲,爷爷都说就这么大,只看见悄然换叶,看不见像松树杉树柏树那样几年一变,十年一变,几十年一变,这树神了。李社长一口吞完碗里的酒,接过话茬,这棵树是我们村年景的预报员,如果一边脱落黄叶,一边生长新叶,持续时间较长的话,就喻意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反之,如果古树树叶在几天之内全部变黄且脱落掉完,那么当年就会出现伏旱天气,粮食就会减产。见我疑惑的样子,罗大爷插话了,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周围山上的树木都快被砍光了,看到九耙树粗大,乡里就有人打它的主意了。几个砍树的人来了,老房子所有人把大树围了起来,一起喊:“先砍人,再砍树”。独狗难挡群差何?砍树的人只好放弃了。 喝完三大碗热酒,又一壶热酒被罗大爷的老伴送上桌来,又一碗酒热气腾腾摆在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酒碗里晃动着一棵大树。我莫名其妙地想,一棵树成为了人心的记忆,它的生命就高于树的本身,甚至高于人的仰望,便与历史的记忆同行,与自然的法则同行,与天地的秉性同行,在这寂寥之地,四季如歌,一生如诗如画,顶天立地。在酒碗交错之间,罗大爷讲了罗英秀才遇妖熊的传说和敬树治病的神迹,李社长添了九耙树遭遇雷劈的故事和灾变之年的预示。这些民间的附会,在一碗又一碗热酒里,渐渐酩酊。我醉了,最后一碗热酒的哄劝里,在一盅煨热的老茶里,我踉踉跄跄的心情,踉踉跄跄的脚步,踩痛了袭人的暗香。门外的雪蘑菇,估计又长高三尺。 清早起来,醉意已去,我踏着积雪,踏着积雪噗哧噗哧的欢叫,走向大树。树下,冰凌簇生,寒气袭人,密密层层的枝叶簇成了巨型伞,乌青的树皮上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或许是雷火之过,或许是村民燃灰之失。抚摸苍老的树皮,皱纹,我手里是冰凉刺骨的锋利。这是一棵四五人能围抱的古树,高近二十米,树冠宽厚,虬枝飞逸,树下可容百余人。一阵轻风滑过,沙沙雪粒从树上抖落。谁被树永恒地记忆?谁能在澡雪的生命里,裹紧春夏秋冬的反反复复,裹紧一千二百余年的风风雨雨?沙沙的声音,是不是大树的语言?我听不懂,还是在听。九耙树,便站在了我的记忆里。 2011年九耙树被评为重庆市十大树王之一,成了双河乡的乡村旅游的代言树。高峰村撤并进新春村,九耙树变成了新春村的风水树,被村民高规格保护起来,一条水泥公路直达大树边。在大树的周边,村民建起了农家客栈,一波又一波的游人奔树而来。“古树叶,古树丫,活菩萨……”,乡间民谣幻化出虚构的憧憬。九耙树,每年都拿出自己的新绿,开出自己的絮花,撑起夏日的荫凉,搂紧秋月的妩媚,在冬寒里原地裸奔。 九耙树究竟是棵什么树?一说栲树,一说包石栎,一说小叶青冈,这是植物专家争论的事。九耙树,只管年年郁郁葱葱,枝叶繁茂。我一次又一次探望九耙树,半生风雨,一身凡尘。上耙天,下耙地,中间还要耙空气。九耙树从不说,我也在听。
【作者:郑立,1965年11月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重庆市武隆县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散文选刊》《四川文学》《重庆文学》《山东文学》《关雎爱情诗刊》等,通联:重庆市武隆县卫生计生委;邮编:408500;邮箱QQ:491648638;电话:139835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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