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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塬上 弦月 在县城靠北边的山顶上有一段与茹河河道平行的狭长山塬与县城隔河而望，山塬被称作“麦子塬”。站在塬畔能看得见城里的冒出的楼顶，晚上还能望见隐约闪烁的街灯。茹河阻隔，上塬的路也弯弯曲曲不好走，麦子塬的人们仍然过着种地靠天，出门靠走的生活。 一 天麻麻亮，麦子塬被稀稀拉拉几声鸡叫扰得没了睡意时，翠翠就早早地起了床。已经是农历九月的天气，翠翠感觉窑洞的空气里有了些微寒冷，跳下炕，她在外套上又加了一件薄丝棉马甲，就赶快先去“家”（宁南东山人对作为厨房的窑洞通称为“家”）里生火烧开水。婆婆得了很严重的风湿，行走很困难，很少进来帮翠翠做锅头上的事，公公就不用说了。老两口好侍候，翠翠做了啥吃的端进大窑里去，他们都慈眉笑目的，这叫翠翠心里很踏实，茶饭倒越做越好。 翠翠先用柔软的柴火点燃了灶膛里的玉米桔杆，又把柳树枝条引燃，然后关掉通通通……大声叫嚷的鼓风机，任凭灶火被烟囱吸引的风吹着燃烧。灶火前，翠翠一边添上树枝一边把冻凉的手伸出来烤着火，看着灶火里的火苗象个调皮的孩子呼呼跳窜，她偶尔也凑过脸去，让温暖的火舌舔舐一下，又怕燎了头发眉毛，挨近一下又急急地收回来。木柴火软，水一下子还烧不开，翠翠一边留心锅底下的火，一边在心里盘算今天要干的活计：牛圈里粪积得多了，必须要清理一下，要不牛蹄子都没处放了；今年种的几十亩玉米已经脱了粒，装了袋，像小山一样码在院子里了，总是这样撂着也不行，老鼠鸡儿都来祸害，今天要去麦子塬或者县城的集上看看，问一问价格，可不能随便就让找上门的贩子低价收了去…… 要是娘家爸曹治平知道翠翠心里这一番盘算，他肯定会大吃一惊，自家捧在手心里供着念了十几年书，油缸倒了都不扶的小女儿翠翠，嫁到了麦子塬畔的赵家，两三年就出息成了这样！不仅学会洗衣做饭，生了娃娃也照顾得像模像样，而且短短几年，里出外进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最难得的还是得到亲家公赵富广的认可，把家里大发小事都交由翠翠做主，他自己余下时间精心照顾因为得了风湿而几乎瘫痪了的老伴。 到大窑里取来两个暖壶把烧开的水灌上，又在自己的偏窑取了脸盆，舀了一马勺热水洗漱一番。翠翠去家里给一家人准备早餐：拾了几个前天蒸的馒头放在笼里搭上锅续上火，烧开锅里的水，叫热气蒸腾起来把馒头腾得又软又热，象刚蒸出来的一样，接着又回到案前，一面切了萝卜丝，一面又在院子的菜园里揪了两朵菠菜洗干净切成几段，等馒头热透，把收拾好的菠菜扔进锅里搅了搅烫得变成深绿色便捞出来，沥干水分，调上细盐，淋上香醋，再拌一撮辣椒面儿，一道下饭菜就成了。日子虽然清贫，但是翠翠却不让生活过得十分简陋。不一会儿，一家四口人的早餐就准备好了，每人一个荷包蛋、两样小菜，主食是热好的馒头。翠翠拿了盘子，将两碗荷包蛋、小菜和馒头端给大窑里的公婆。 这时，赵富广老俩口早已起床收拾妥贴，翠翠把盘子放在支好的炕桌上便回身去自己的偏窑里拾掇豆豆起床、吃饭。 虽然起得早，但是安顿完一家人的早饭，打扫干净院子，收拾好窑里，再喂饱门外鸡猪牛圈里那几十只畜牲，叫它们不要吵吵嚷嚷叫得人心烦时，太阳已在对面山尖露出大半边脸来。山里人家大多都是这样，将光阴揉搓在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上，翠翠虽然是念书识字的女子，但是在农村生活，如果象塬上有些另了家男人外出打工的媳妇子一样卖了牛羊撂荒了地专心坐在家里拉扯娃娃，整日里不是守着电视就是抱着娃娃东家进西家出地转悠，她们离开了这些琐碎却会被塬上的人耻笑是无所事事的二流子，翠翠可不愿意被人贴上那样的标签，再说，她发家致富的梦想就藏在每天重复的这些琐碎里呢。 进去大窑里喝了口水，爬在炕上四处追着一个毛线球玩耍的儿子豆豆看见妈妈拿一块红色围巾叠成三角形围在头上，连着口鼻都遮住了，只露出两个大眼睛，眼见得要走出去了，就蹒跚着站了起来，扑腾着走到炕沿要妈妈抱抱，翠翠只是用一个拥抱的动作搂紧儿子亲了一口就又把这个毛球一样粘人的小家伙按坐在了婆婆的炕上，安慰着说：儿子，待会儿妈妈赶集给你买好吃的。就急忙转身掀起门帘抬脚朝牛棚走去。 虽说是快要立冬的季节，不过太阳就这么直晃晃照着，牛棚里被晒得就象蒸笼一样。起粪算是重体力活了，要把那些被牛厚重的蹄子踩踏得十分紧密又被牛尿浸得湿嗒嗒的牛粪铲起来，并用铁锹直接扔到牛棚外面去可真是一件费劲事。翠翠毕竟是个女人，脚踩着铁锹铲不起粪，却震得头生生地疼，她一个人在牛棚里铲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满头满脸的汗水就流下来蛰得眼睛都疼。她停下来，掏出手绢擦了擦满脸的汗水，这时候，翠翠多么渴望丈夫能在身边帮她一把呀！干着活儿，满脑子却都是强子的身影，思念的心酸越酿越浓，或许可以找个男人来帮忙干一阵？实在干不动活，翠翠只有一翻胡思乱想，唉！那还不叫塬上爱嚼舌根的男男女女吐出来的吐沫星子把人淹死了，翠翠被自己内心的道德标准当头棒喝，苦笑着否定了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 正在作难的时候，她眼前一亮，她看到公公赵富广扛着铁锹打院子里往牛棚走了过来。 赵富广显然有些不大自然， 如果儿子强子在家，他怎么会单独跟儿媳妇在这个不到四十平米站了五六头牛的地方干活呢？翠翠这孩子是能干，但她是个女人呀，拉着娃娃，伺侯着他老俩口的吃喝，天天还要干这男人干起来都嫌累的体力活，现在的娃娃，有几个能脚踏实地一心一意守在这贫瘠干旱的家里过日子？看着年轻的媳妇子新婚不久就这么孤单苦焦，赵富广心里总是担忧，他怕这娃娃跟塬上有些女人一样熬不住。前几天麦草渠就有个媳妇子把娃娃撂下跟人跑了……自从翠翠进了门，这个精明的老汉就一直留心着儿媳妇的一举一动。这几年来，翠翠除了带好豆豆，大多时间都消磨在家里那些繁复的劳动中，在赵富广看来，她做事有条有理，打算周到，可不象塬上人们议论的那样“瓜”，那是心里铆着一股子劲要把光阴过好呢！赵富广心疼这个念过书还能下苦的儿媳妇，也在心里给这个倔强的女子坚起大拇指， 他觉着翠翠这娃既象是他的女儿，又不象，至于咋象咋不象他都说不出来。 牛棚里边，赵富广一来就站到翠翠刚才铲粪的地方甩开膀子干了起来，翠翠被换到牛棚的门边上往出转粪，这下活就变得轻松多了，翠翠并不是个惜力气的人，但是一个上午不停歇的劳动已经让她感觉到精疲力尽，人有时很奇怪，往往会因为一点小小的事情而掉眼泪，就像翠翠。她一边干活一边因为公公的这种替换而在心里泛起了一些委屈，不知是觉得心酸还是被人关心的感动，翠翠的眼眶就忍不住的红了。恰好这个时候，塬畔赵富川家的小女儿红霞来叫翠翠一起去赶集，红霞虽是翠翠的小姑，但年龄还比翠翠大一岁，她见了翠翠也不叫嫂子，跟着强子他们一样喊翠翠。她一走进院子，就看见翠翠在牛棚里往出起粪，红霞夸张地喊出了声：哎呀！不是说好去塬上跟集吗？你弄这一身臭烘烘的，坐车人家都不要！翠翠笑着说闲着呢，这塬上谁没闻过牛粪味呢？说是说，红霞还是耐心地等翠翠起完圈里的牛粪，认真地洗漱一遍换了衣服鞋子。这一看，翠翠跟刚才在牛圈里直接判若两人，一米六五的个头看上去不胖不瘦，瓜子脸，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好看而又灵动，端挺的鼻梁下面薄薄的嘴唇漾着自然的粉红色，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总是笑着的样子，脑袋后面扎成马尾的长发随着走动一抖一抖的，浑身洋溢着青春、健康和活力。红霞一边心里赞叹，一边拉上翠翠俩人一起出门向塬畔的客运招呼站走去。 从塬畔走到塬顶，一路上看到杏树叶子或是火红或是浅黄 ，还有那些迟钝的柳树似乎没有感知季节的催促，仍然挂着浓密翠绿的叶子。到了招呼站，早有几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老太太提着大小的包裹等在那里。麦子塬上年轻人几乎全部外出打工，剩下八、九成都是走不出去的老人娃娃了，翠翠和红霞的到来似乎给这里带来一抹新鲜亮色。等车的光景，翠翠看见塬上南北走向的那条几乎没有拐弯的公路两边整齐地排着两行垂柳和灌溉用的水渠，路的一边是居民点，另一边阡陌交纵，大多地里一堆堆码放着玉米桔杆，远远看去，好象是一个大大的棋盘上有序地摆放着一些棋子，这该是哪两位大师没有下完的棋局吧！翠翠一边欣赏，一边感叹麦子塬的秋景竟然如此美好。 等了一会，红霞要上厕所，两个人就往麦子塬的村部走去。 曹翠香，来把你家娃娃防疫表填一下！刚进院子，就听见村卫生员冲她喊，翠翠看看走在前面的红霞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有些迟疑，这个卫生员叫王平，三十多岁的样子。她俩的相识完全来自一场意外：那是在今年夏天的一场雨后，翠翠在地里给玉米追肥，突然一阵眩晕，接着又呕吐起来，从没有过的难受让翠翠害怕极了，正是中午时节，翠翠求助的目光没有看到一个人，就连塬上的风都放轻脚步悄悄地走着，她强撑着走出玉米地来到地畔的路边上，强烈的眩晕使每一个动作都引来一阵呕吐，翠翠有些害怕，感到这种越来越强劲的眩晕要将她牵引到一个黑暗的世界里去，她跌坐在地边，把头伏低放在手背上，做出一个跪拜的姿势，唯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眩晕……过了好久，翠翠已经被好多次的失望打击得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突突……一辆摩托车在她身边停下来了。 卫生员王平上班时搭救了跪伏在路边的曹翠香。麦子塬村卫生室，量了血压之后，王平打了两支葡萄糖让翠翠喝了，低压50，高压70，王平皱着眉头，大热天的你这身体咋敢一个人在地里？开了阿胶、生脉等补气血的药，又补了几天能量，翠翠拿王平当作救命的恩人。王平看翠翠身体孱弱，却承担着一个大家庭的负担，一个人在地里累死累活，心里生出同情。从此以后，翠翠到塬上来干活，王平总是有事没事跑来搭讪，翠翠不理他也不在意，有时帮翠翠干点活，有时从城里回来给翠翠硬塞一些包装精巧的小零食，时间长了，翠翠心里更添感激，她甚至在地里干活时会不由地四处张望看看王平在不在塬上。有时候，翠翠也会猛然警醒，她这是咋回事？难道盼着他来吗？翠翠对自己这些下意识的想法有些害怕，从此后就有意躲着了。 快来填了，卫生院催着要呢！关系到豆豆打防疫针的事，翠翠迟疑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进了卫生室，看见穿着白色大褂的王平站在药柜前面，好些日子没见面，王平似乎越发精干帅气了，翠翠心里想着马上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王平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看，这个男人总是会让她心里有些不自在，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王平的目光着了火，落在她的头顶，她的身上，炙烤着她和她周围的一切。翠翠想跳出去，又想在这样的目光里得到一点慰藉。她觉得自己就像田间一株玉米，被三伏天正午的太阳晒得卷了叶子，正期盼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透雨……你今天真漂亮！王平打破尴尬，翠翠勉强挤出个笑容。坐下来填表，王平站在旁边看，翠翠低着头，扎起来的马尾从脖子上滑下去，露出一截刺目的白皙，他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翠翠腰间一紧，脖子上一阵湿热的气息传来，这一下，身上的火球象落在了涝坝里，清凉舒爽极了！翠翠叹了口气，心里一阵迷乱，她几乎要去回应，要在这个男人身上寻找已经十分遥远的感觉，就象和强子……一想到强子，翠翠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使劲儿从王平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转身一记耳光，使劲将他推到在地。 跑出卫生室，红霞已经朝她走过来了，看见翠翠红着脸生气的样子，刚要问，翠翠先说了一声走吧，迟了就赶不上车了！ 闲下来的时间很少，但是每当夜幕降临，儿子熟睡之后，这段时间却真正是翠翠一个人的了，她并没有因为白天的劳累而随着睡去，在这个略显冷清的夜晚，她两只手交插着搂住脑袋仰面躺在炕上，呆望着窑洞被石灰抹得洁白光滑拱形的顶子，一会想丈夫强子这个时节在干啥，一会儿又转个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和臂膀，不知道这种苦累的日子几时才能到头。丈夫一个出门在外，有没有跟自己一样每天干活干得腰酸背疼？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而肠胃不适？会不会想她和豆豆思念老迈体弱的父母而夜夜睡不着觉？他咋隔这么长时间也不记得给她打个电话呢？有没有……翠翠多不愿意往这方面去想啊？可是白天的事情如同刚刚发生，一想起来翠翠就觉得脸红心跳随之而来更多的气恼。 自己在村子里顾全名声和当初的承诺，强子又怎样呢？他也会在寂寞无聊的时候对别的女人大献殷勤的吧？胡思乱想了许久，突然，翠翠一拍脑门，强子不打电话来，她咋就记不起给他打过去一个呢？这种新鲜的想法让她十分亢奋，拿出炕头上总是沉寂的手机就拨打了出去，可是手机半天也没啥反应，凑近一看，原来将将一格的信号这时一闪一闪的不稳定，翠翠干脆起身下了炕，裹上一件冬天才穿的棉衣走出院子来到门硷，再拨一遍，手机嘟……嘟……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还没顾上说话，一阵噪杂的声音就通过听筒传进了翠翠的耳朵，正疑惑间，听到强子叫了一声：翠翠！强子！不知为啥，刚一张嘴，翠翠就鼻子一酸，眼泪竟然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半年多了，多少个日夜，白天干活时想到他，晚上睡不着觉想的还是他，这一声呼唤饱含了翠翠的所有相思之苦！她抑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不愿意让电话那端的强子听出来，你在哪呢？天这么黑了还干活呢吗？咋这么吵？真是个急性子，虽然难掩激动，还是一口气将自己心里的疑惑都问了出来。可是千里之外，距离让他和她的呼唤在听筒里也显出特别的遥远来。我这边忙着呢！有啥事吗？赵强没有回答翠翠一连串的问题，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木头！翠翠心里泛出无限心酸和一种思念的情意得不到回应的懊恼。 挂断电话，更加没有了睡意，翠翠站在门硷任夜风吹着自己昏涨的脑袋，抬头向沟对面向更远处望去，心里想着新疆的景致，老家里已经这么黑了，怎么那边天还亮着？她自己没去过新疆，也想象不出大致的情形来，只好懊丧地踢着脚下的土坷垃。 大黄跑过来趴在脚边摇着尾巴，夜晚的麦子塬四周寂静安闲，天还阴着，今夜看不到月亮，翠翠站在那棵大柳树下觉得有些压抑，便往远处走了走，感觉自己瞬间随着这宽阔的塬畔长得很高，俯视四处山野，视线之内亮着几豆昏暗的灯光，在这偌大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孤寂冷清，麦子塬呀！翠翠心里唤了一声。 刚准备回到院子里去，翠翠突然看到大门口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她以为有贼，追进去一看，院子里并没有人，只听见大窑门吱呀关闭的声音…… 这一夜，翠翠辗转难眠，天快亮时才迷糊地睡着，一闭上眼睛就又做了些奇怪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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