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红米饭 于 2015-1-16 14:39 编辑
老家在公路下
母亲的守望
我的记忆和乡愁
曾经的水塘
会唱歌的小河
心中的小河
夕阳下,母亲弯腰侍弄菜园的剪影一直辉映着我整个的孩提记忆。
一湾水田边,一条石径下,一丛青林中,是一块方正的土地。周围竹篱笆坚挺壁立。一年四季,肥沃的土里总能长出绿的菜、红的果……无论春草和夏花,不管秋叶和冬雪,都不敌它们的颜色和风姿。这就是我家的菜园子,是守寡的母亲用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第四个孩子,也是储蓄我们几姊妹希望和未来的地方。
我三岁那年,身为社主任的父亲撒手人寰。我不知道大家闺秀出身的母亲当时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毅然剪短了袭腰的满头秀发,斥跑了走马灯似的媒婆,俯下苗条的身子,扛起一个家的重担和责任。
其时我们隶属大足县邮亭区邮亭乡前进大队三队。生产队土地集中,社员们也集体劳作。人们在一个叫“打缸坡”的山头,安装了一口生锈的大铁钟。每天清晨,只要大铁钟“咣咣咣”沉闷的几声音响在山谷间悠然回鸣后,乡村的田野惺惺然张开了眼。于是妇人们抱来柴火开始晨炊,老人们牵着牛儿放牧在露水沾满野草的田埂,孩子们跳跃着跑向学堂,男人们挑起担子奔向土地……这当中也有母亲挑担的身影,(许多年后,每次凝视母亲佝偻的腰肢,我的眼睛就会模糊)。
那时候,除去生产队里的集体土地外,每户人家还分了几分自留地。这自留地就是各家各户的希望了。我们家的自留地在后院的竹林边,母亲看得很金贵,白天收工后,砍下碗口粗的慈竹,划拉成很细的篾条,再编排成一圈圈的竹篱笆,把菜园子围得严严实实,鸡是跑不进去的了。母亲种的蔬菜品种很少,只有大头菜、萝卜、虎耳菜、莴笋和白菜等。大头菜和萝卜是必须要种植的,秋天成熟后晒干,用母亲从山里淘来的陶瓷泡菜坛仔细腌渍,就成了家里一年的下饭菜。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哭着不愿意上饭桌吃餐餐都厌腻的咸菜稀饭,母亲就专门在柴灶中闷熟一小碗白米干饭给最小的我吃。新鲜的菜蔬要拿去卖钱。母亲常常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就挑着满筐的菜蔬,打着手电摸黑出发了,她要趁天亮工人们上班之前,赶在七八公里远的长河煤矿去卖,以此换回我们几姊妹吃的、穿的和用的,甚至于越来越多的学费。目不识丁的母亲很要强,父亲是党员干部,我们本来可以申请减免学费,但是她从不愿意给大队增添麻烦,就肩挑担子风里来雨里去。“你们一定要多读书,长大了有出息。”这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我1976年上小学时,第一学期的学费是3元5毛,母亲卖了一夏的虎耳菜才凑齐。素朴的虎耳菜春生夏长,一到秋天就在竹竿上挂满红艳艳的果实。我和哥哥姐姐们常常摘了果实榨取汁液当颜料画画,给清苦的生活注入许多的欢乐和幸福。
这样的日子就在逝水流年中至我生命的第十一个年头。母亲挑担的背影被哥哥取代,记忆中夕阳总是把他颀长的身材嵌进青山绿水中,直至我生命和灵魂的深处,让我时常悲不能自已。
哥哥属龙,生于1964年,比我长10岁。高中毕业后,成绩优异的他毅然决然辍学回家帮助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其时生产队的 田地已经包产到户,我们家分了足够的水田和土地。母亲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庞因笑容舒展了许多,她时常扎着一根蓝色的围裙在田边地角巡视,然后回家煮腊肉熬豆花给我们吃。哥哥秉承了父亲的手工技艺,砍下成年的慈竹,编织成锅盖和箩筐等器具。每次母亲揭开竹锅盖,浓浓的亲情和淳淳的饭香就飘溢了整个小院,呼唤着我们归家的脚步。
秋末的田野一片萧索。 野草丧失了蓬勃的生命力,无力地耷拉着身子蜷缩在硬实的土块中。稻禾的草桩却在寒风中飞舞,张扬着这一个季节的胜利和喜悦。田边的树叶簌簌 地飞落,飘在一畦畦整齐的菜地里。哥哥就是在这样一个秋收后的季节,与校园作别,他像一尊精美的雕像,伫立在我们家的菜园子里;也像一首美丽的诗行,写意进如画的村庄和田野中。
他得在冬天来临之前,做足明年一年菜蔬耕作的准备。 水稻已经割尽,稻草已经晒干,被扎成捆,依傍住一棵不大不小的树干,一层层一圈圈堆砌得严严实实,以备冬天的引火柴,或者抽来包扎菜蔬。我和姐姐都在不远的镇中学就读。每天放学后,放下书包我们就跑进田野,把散落的杂草堆在一起,用火烧尽,就地肥用。哥哥把焚烧后的部分稻田用锄头再仔细翻挖一遍。他挖得很深厚。“土深,菜苗才会长的壮实。”他无数次对我们说。哥哥身材俊朗,他挖土的姿势特别优雅,空气中仿佛还飘出淡淡的书香味。喜欢文学发表了很多诗词的哥哥,一直致力自考大学的哥哥,如果不是锄头在他的肩上飞舞,很难与他和菜农这个词语相连。
但哥哥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菜农了。
他把稻田翻挖一遍后,来到屋后猪圈的粪池边。圈里还卧着一头肥头大耳的花母猪,哼哼唧唧地梦呓着,怀里七八头小猪仔活蹦乱跳地拱着母亲的乳房,砸吧着小嘴巴,兴奋地歌唱和舞蹈着。另一个槽圈里,那只我们待宰杀的过年猪则焦虑地哼哈着,翘盼着母亲的喂食。新鲜的粪便从槽圈里涌出来,哥哥的笑容就溢出了脸上,这可是菜蔬的绝佳养分啊。哥哥挑粪的身影就在田野和房舍间来回穿梭,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他经常没有多余的衣服,几乎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我有几次看见他肩膀上的衣服露出了破洞,血丝就从里面渗透出来,晶莹着汗水,或者雨水,或者雪水。很多年后,我的泪水也常常在梦靥中决堤奔涌,淌满脸颊。
哥哥把挖好的田土碾细,把柴灰洒上,再撒上萝卜籽,莴笋籽,大葱籽,白菜籽等。这是川渝一地人们一冬的美味菜肴,也是我们家过年餐桌上的最佳菜蔬。因为田土增多,哥哥种植的蔬菜规模也逐渐扩大。哥哥也让我和姐姐在竹林边的菜园里栽了许多小白菜秧,在万物萧索的冬天,也油油地招摇着绿色的希望和丰收的希冀。
冬天很快来临了。
哥哥作为优秀青年被推选到县里农技班学习了科学养殖和种植的先进技术和经验,因此致富的决心和理想便在他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也振奋了我们的心。我们家的土墙瓦房外,是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下是一湾水田。哥哥的第一个目标是先把竹林坝下水田的水放了,挖成鱼池饲养鱼苗。凛冽的朔风吹打着人的头脸,刀刺般疼痛,哥哥却在田间里挥汗如雨,泥浆混合着汗水,常常糊弄了他的头和脸。挖泥,堆沿,最后要嵌石……后山有个采石场,“砰砰砰”的打石声音诉说着哥哥的宏伟愿景。母亲把石磨小麦粉用老窖面发酵,做成酸甜酸甜的又清香又酥软的馒头,让哥哥就着腌渍的大头菜吃。那时候我们家的泡菜坛已经扔了好几个,新鲜的菜蔬还吃不完呢,咸菜倒成了下饭的好东西了。鱼池修建好了。哥哥用山里挑来的石灰消了毒。然后买回水泵,从家门前的小河里抽来泉水般清澈的河水。小河从田埂下轻轻柔柔玉带般飘过,馈赠给我们许多捕鱼的欢乐和幸福后,拨弄着琴弦,哼着动听的曲儿,不知道要奔向哪里。每天傍晚,哥哥和我们把萝卜和大白菜以及莴笋、大葱等搬回家,去除黄叶后,挑到河边洗净,然后用谷草捆扎起来。河水洗净的菜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大箩筐里,闪着动人的光泽。
垒鱼池的石头还剩很多,哥哥就把它们堆砌在猪圈外的竹林边,围成一个小屋。然后他又忙乎开了,招呼我们把捆系在树下的稻草全部搬出来,用铡刀切碎,用塑料薄膜包成一个个的小圆筒,在后坡找了个地方蒸熟;待稻草包冷却,便消毒杀菌,点上从农科院买回的平菇菌丝;然后全部搬到小屋去,一排排堆放得整整齐齐;春节来临时,莲花般的平菇盛开在小屋,也怒放在我们的心底。 春天如约而至。一年最忙碌的时候到了。哥哥把鱼池的水储蓄得满满的,又骑自行车到临近的重庆荣昌县城(这里有所农业大学)买回鱼苗放进去。每天下午,我和姐姐则用石磨把家里最好的大豆磨出豆浆,母亲熬熟后,交给哥哥喂养小鱼儿。
鱼儿在水里自由地呼吸着。菜蔬在土里酣畅地生长着。哥哥把母亲灶头的柴灰全部扒拉出来,挖出青草沤过的烂泥,然后晒干,然后用手搓成一个个的小圆筒,用塑料包裹好,把黄瓜秧和海椒秧苗栽种进去,放在早已经挖好的土垄里,覆盖上塑料薄膜。春寒料峭,春寒冻着早出的菜蔬,但是我们家地里的菜蔬却在塑料大棚里欣欣然生长着。它们生长的速度特别快,每次我从菜地旁经过,都仿佛听见菜们在春风里激情地歌唱,生命在料峭的寒风中张扬。新鲜的黄瓜和辣椒上市了,哥哥一担担的挑到镇上去,送到各学校或者工厂。他已经不再在长河煤矿卖菜了,邮亭区也已经撤并成大足县邮亭镇,激增的城镇人口需要大量的菜蔬供给。哥哥的声名很响亮,从县城领回了先进模范的奖状,也带回了发表有他诗作的报纸。每天到家里学习种养殖的农民们也多了起来,他便毫无保留地一一示范。有人说他傻,他总是憨厚地一笑。
哥哥的傻却赢来了姑娘们的青睐,那时候他已经取得了四川大学的自考文凭。春天的花儿在田埂边,在父亲的坟茔上灿灿然地开放,野草也蓬蓬勃勃地长满沟渠和川野,香樟树的嫩叶站在枝头深情地张望着小院,芭蕉的深绿滴满无限的落地馨香……姐姐已经在重庆上大学去了,她是我们村第一个走出的大学生。夏天也很快火火地到来了。田野里,瓜儿熟透了。水池边,鱼儿在欢呼雀跃。丰收的希望洋溢在我们家每一个人的心头。这样的丰收景象,在我的心海盛开了18个年头。
就在第十八个年头,在我的生命如花绽放时,哥哥像一颗流星,划开辽远的苍穹,以刺痛的雷响,在我们的视野里陨落!那天黎明,在通往镇上的铁道岔路口,我不知道当呼啸的列车从他身边碾过的那一瞬,我的心是如何破碎在那黑暗中他走了无数次的卖菜路上;当浸满鲜血的蔬菜散落一地仿佛盛开的花瓣时,我却知道那一定是哥哥圣洁而高贵的灵魂在呼唤:我爱这个人世间!
怎么能归去?这里有你的亲人,有你的诗歌,有你的爱情和人生!
怎么能离去?即使后来我和姐姐在城里过上很好的生活,我俩的地被生产队收回,母亲依然守候着山中的父亲和哥哥,守候着后院竹林边的菜园子。她还种植萝卜、大葱、白菜等菜蔬。圈里依然有年猪在酣睡。她常常佝偻着腰肢在竹林边张望,仔细聆听我们轿车回家的鸣笛声。乡村一级公路早已从我们家后院菜园子边穿过去,直插铁路深处的长河煤矿(那里已经扩建成一个繁华的工业园区)。她常常无语地用惆怅的眼光迎送着村里的人们进进出出。村里青壮年都出去了,只有几个老人和孩子还留在庄户里,固守着家园。因为留守人口少,就近的三个大队合在了一起,印章为“大足区邮亭镇天堂村”。稻田干枯了,长满了杂草;土地荒芜了,丛生着野草;小河断流了,琴弦的妙音已经变成遥远的记忆……
公元2013年春节再回老家,我和姐姐含泪把父亲和哥哥的坟冢搬迁到了巴岳山深处的黄泥塘附近,那里依旧山高水清。当我们把母亲搀扶到了小河边的高架桥上,看见等候此地多时的推土机像一只饿虎,猛地扑向我们世代居住的小院,扑向那翠绿的竹林丛和青葱的菜园子时,母亲的双手在颤抖,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顷刻间泪如泉涌。
周围的村民们都搬迁到就近的镇上居住去了,这里要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同时还有一个大型的工业园区。公元2014年11月30日,我和姐姐带着母亲,从双桥开车回老家,只三五分钟,通过一条宽阔笔直的八车道公路,就回到老家的面前。我的母亲第一时间奔向了公路边一个泥土堆,久久凝望和伫立。后来我才想起,那曾经是父亲和哥哥以及祖上亲人们的坟茔地。但是公路还在完善,花木正在栽种,这泥土堆将会很快淹没在崭新的现代化工业园区中。我发疯似地跑向道旁的新挖出的泥土堆,向下望向左望向东望,我终于看见还有那么一段小溪流从眼前流过,但是泥土已经淹没在她的胸前了,我听见了她痛苦的呻吟和绝望的哭泣!我看见一座现代化的大桥从她的上面通过向远方,我知道我的童年和乡村就在眼前的桥上断流了!它们是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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