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欠的债总算是还了,可是这一家老小过年的开销不说,赵瑞和赵玲开学的学费、明年开春春播的投入都不知道上哪里着落了,大窑里,婆婆总念叨着她早该死了,本来话少的赵富广看到瘪瘪的麦栓子和空荡荡的牛棚更没有了言语,这一年的春节,赵富广的家里象被消声器消了声一般,就连没过两岁的豆豆也象知道大人的心事,变得安静了许多。 过完年,人们都盼着春天早早到来,新的生活开始,或出门打工或在麦子塬上播种。 可是赵富广家今年作难了,年刚过罢,不说欠着的帐,光是赵瑞、赵玲兄妹两个的学费就让老两口犯了大愁,赵强妈躺在炕上,对儿子的事情又气又急,病情又加重了些,赵富广每天伺候着老伴的起居,心里盘算着开了春种玉米的开支、娃娃学费、老伴看病……这咋都得一万多,可是现在,窑垴的仓子见了底,牛棚里空空的,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上哪去凑这些钱去? 心里装着事,赵富广总觉得天空昏黄的太阳懒洋洋地象是没有睡醒,塬对面的山也离得近了似的让人眼前不豁亮。走到院子里,他经常会忘了,不自觉地去牛棚里看槽里的草料,有时候早早记起就折回来,有时候却一直到打开牛棚的门之后才记起,他便愣怔地站在那里,仔细回想每一头牛吃草或者卧在牛棚里反刍的样子。进到大窑里,他又不由自主地看一眼空空的麦栓子,看它张着大口像要吃人的样子,他喊来强子叫赶紧把麦草打的栓子收拾了……大年初三早上,翠翠做好早餐端进大窑里时,赵富广还躺在炕上没有起来,看见翠翠进来,婆婆着急地说:快看你爸! 赵富广病了!高血压伴轻度脑梗。这个一辈子几乎没有为看病花过钱的庄稼汉从来没想到他会住进医院!临走时赵强去塬上二叔家借了五百块钱。一来家里紧张,再加上麦子塬上,赵强耍赌博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谁愿意把钱借给个赌博客?赵富成也没等着侄儿还这钱,权当是送给了。 输了一天降压的液体,赵富广感觉舒服多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床前侍候的赵强,心里莫名地一阵抽搐,明天出院回家吧,再不敢这么花钱咧。翠翠刚从医院门口要了一碗清汤面给赵富广端进来,就听到他说要出院的话,急忙走到床前来,轻声说道:爸,我知道你这病是气下的,人一辈子,谁不犯点错呢,你放心,只要赵强收心过日子,咱们家的光阴会好的。眼下钱还有一点,你就安心在医院住着,咱啥时把病看好了啥时再出院,至于弟弟妹妹的学费和春播的开支,我来想办法!听到翠翠这么一说,赵富广眼睛一酸,喉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他回过头端起了饭碗。这娃娃,还不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想啥办法呢……尽管心里这么嘀咕,但是翠翠这一番话的确让赵富广感动不已,他心里感念老天,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怎样的积修,能让赵家娶到翠翠这样有情义有担当的媳妇子。 赵强和翠翠也愁怅着钱的事,只是一直也没想到啥办法。赵强到处碰壁,能问的人都问了,就是没人愿意给他借一分钱,翠翠只好硬着头皮买了一瓶大夏贡酒去给娘家爸拜年。 一进门,曹治平就没给个好脸势,嫂子知道翠翠来借钱,冲着她拿的一瓶酒白了一眼甩着头出门去了,只有妈妈心疼地看着憔悴的翠翠眼泪扑簌簌往下淌,翠翠看见母亲用粗糙的双手,不断地抹掉涌流而出的眼泪,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张口了,父母都是在土里刨食的人,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呀。嫂子走了,哥哥端来过年炸的油饼馓子叫翠翠吃,想起赵富广还住在医院里等着她借钱回去看病,翠翠鼓起勇气说:爸,你知道我是来借钱的,我确实是走投无路了……一说话,翠翠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你们放心,过完年我就出门去打工,不管咋样,借你们的钱一定会想办法还上的!这一下,曹治平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赵强咋不借来,啊?你当你能得很啊?家里有个赌博客有多少家产都得输了,打工起,你把你自己挣死都养活不住! 借钱的事你不要想了! 大门外,嫂子听到曹治平的话冷笑一声转身走了,翠翠被曹治平一骂,心里分外惶愧,不知说什么才好,哥哥拿起油饼和馓子让她先吃一点,可是翠翠哪里吃得下,又收拾着说要回去,母亲一边哭,一边心疼道:我娃不要作难,实在不行你就把豆豆领上回来,赵强整下的烂摊子叫他自己收拾起。翠翠不说话,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 县医院,翠翠抬头看着“住院部”三个大字不敢走进去,她怕大夫护士见了都催着让她去缴钱,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勇气往进走,就转身出了医院,在县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经过县城中心,沿着茹河岸一直走,一边是建设中的勃勃生机的城市,一边是远处古朴绵延的麦子塬,迎面吹来的风已经不象刀子割在脸上,而是带了丝丝的潮湿。向西再去一些,迎面在建的许多住宅楼上空高大的塔吊神气地站在那些水泥砖块的头顶,翠翠看着,想象她在那些高楼中拥有一个格子,自己拥有一份得体的工作,夜晚回家,窗口透出些温暖的灯光……突然回到现实,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现在,能在麦子塬盖上几间畅亮的瓦房想象起来也是一种奢侈了。
走累了,翠翠站在茹河桥上望着桥下,还没有完全消融的河水潺潺流过,翠翠不觉就想:就算是河里的流水,也有个方向,有个去处,眼下,自己却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了…… 桥头有个身穿黄色马甲的环卫工人,一边捡掉春头上的大风吹来的塑料袋、纸烟盒之类,不时担忧地看看痴站了许久的翠翠,见她爬在桥栏上一动不动,就留心着随时准备跑过去,好在桥两边有很高的护栏呢。老人一边操心着翠翠,一边心里思忖。直到翠翠终于站直身子从桥上走回来,他才长舒了一口气,露出放松的笑容。 一直转到路灯都亮起了,翠翠终于硬着头皮走进医院,见了主治的医生和护士就低着头装作没有看见,进了病房,却见父亲曹治平坐在公公的床前。当着亲家和女婿的面上,曹治平把五千块钱郑重地交给翠翠,说多的还没有,只能帮你们这些了,又掏出二百元塞进亲家赵富广的手里,叫买点营养品。 县城信用联社初八刚刚上班就迎来贷款的高峰。早上一开门就有一些顾客来到营业部咨询贷款的事情,几个业务经理一一解答着他们的问题,有几个已经查验好了征信和发展情况在填表了,翠翠远远地站在柜台后面,睁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那些业务经理一般都问申请贷款的人有没有旧贷,再就问他们的借款用途,有些当场就填表办理了,有些超过5万元的申请说要上会,还有些是有旧贷的,咋说人家都不给办理。翠翠心里想着自己的情况:首先一个没有贷款,再就是贷款用途,这个问题,翠翠早就想好了。 就在赵富广住院看病的这几天,翠翠想清楚了两件事:一个是一家人在一起是最重要的,以后,不管外出打工还是在家种地,她都要跟强子在一起;再就是她自己读过高中并且健康健全,以后不能把家里所有事情和希望寄托在赵强一个人身上,她要有自己的事业。一旦打定主意,翠翠便很快有了自己的方向,在南方打工时她在一家窗帘店里干过半年,基本能够单独拿出活了,现在县城正在如火如荼建设居民住宅,那么多的房子,不会不用窗帘吧?她决定在县城里开一家窗帘店。 赵富广在医院住了一周之后身体基本恢复,说什么也不愿再住下去了。 初八下午,赵强和翠翠按大夫要求抓了平日要继续服用的药后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几个人回到家里,赵玲看见父亲完好如初地回来,雀跃地跑来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搀扶着往进走,又亲呢地把头歪过去靠在父亲的肩上。赵瑞系着围裙站在大窑里抱着小侄子跟母亲一起喂豆豆吃饭,看见好端端走进来的父亲,也激动地站了起来,只是他不象赵玲那样善于表达,只说了句:爸,快上炕坐。 不过一月的时间,这一家人便经受了生活由接近小康变成一贫如洗紧接着亲人病倒这接连的打击。生活的打击并没有让赵瑞赵玲两兄妹产生太多的害怕,最让人担心的是赵富广这个一家之主的轰然倒下,赵富广去县城看病之后,兄妹两人这才猛然清醒:当自己渐渐长大,父母便已慢慢老去,他们不怕穷,不怕难,最怕在自己即将成人成就事业回报父母的时候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夜,赵富广家大窑的灯一直亮到很晚,老两口乏了躺下了,孩子们却不走,一家人就这么一起坐着,哪怕不说话,也觉得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的温暖而又珍贵。 正月初十,曹翠香和赵强拿着身份证、结婚证、户口本和贷款申请书去申请办理贷款手续,客户经理看完他们的申请书后又上网查看了他们的贷款信息,翠翠的心怦怦跳着,感觉那个人就是她未来的判官,她紧张地看着坐在柜台里不紧不慢查看信用记录、审核贷款的经理,传说中这些人都是很牛的,赵强怕来搭不上话还特意去门口的商店里买了一包芙蓉王香烟,但刚才递过去时那人没接,说他不吸烟。是不是没去家里,人家不高兴了?赵强心里嘀咕。 你们找个担保人,下午来做手续吧。等窗帘店办起来有了营业执照和店面就可以在就业局申请创业贷款了,政府补贴利息。 翠翠以为听错了,原来报着先试一试的态度来的,想着要怎样费一番周折,没想到会这么简单 !看着翠翠不相信的样子,客户经理笑了:当然做完手续还要等联社统一审核才行,你们没有旧贷,没有不良记录,符合我们贷款的条件,快找保人去吧。 其实找保人比他们去银行审批贷款难多了,赵强和翠翠问了几个亲戚都是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担保,最后赵强给同学陈永伟打了个电话,那边爽快地答应了,又是几天奔波,贷款总算办下来了。 店面选在安康小区的巷道里 ,这里一些房子刚刚建成有些还在建设中,大多人家都还没有装修入住,店址虽然不是正街但却是进入小区的必经之地,房租相对也便宜些。
购进了布料、缝纫机和锁边机之后,翠翠的“精品窗帘店”在农历三月初三正式挂牌开业。给小店起这样的名字,翠翠也是希望自己可以做出精品,好在县城的同行中占一席之地,所以虽然资金紧张,但她进的纱和布都挑高档的,她希望自己用高端的品质和精工细做赢得顾客的信任和满意。 开业就有几笔订单,小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半夜了,翠翠还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做个不停,赵强走过来按住缝纫机头说,我来!不行,这可是咱第一批订单,我一定要用心做好,你安装的时候也一定要小心仔细一点。有订单也不庆贺一下?翠翠转过身来望着赵强,咋庆贺?多少天来,赵强总不敢直视这双眼睛,好在此刻,经过一番挫折之后,生活又给了他们一点希望,他鼓起勇气,在那晶莹的眼眸上印上深情的一个吻…… 翠翠的人生开始用尺子精确丈量,用剪刀精细裁剪,用自己的双手去编制和创造。 刘莉萍 2016年2月29日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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