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不知什么鸟(下)
妖怪山
【下】
一年前。
顺富路途遥遥远地赶来这儿。繁华之都浪漫之都,十里洋场寸土寸金,媒体早就把这个城市渲染得似天堂的天堂,他不明白天堂是个什么样子,大概就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比如美女;比如满地的钱;还有洋房别墅花园泳池……应有尽有,只要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有。他本能地不全信。
就在路上在车上,整车人像是被催眠,一个个昏昏欲睡的模样,歪瓜裂枣似的。他却相当兴奋,极尽胡思乱想。满脑门子里闪着今后自己生活的点滴画面,按着快键。也有他非常糟糕狼狈的镜头。这是不是一种心理准备,他说不准。可现实完全击碎了这些镜片,碎片撒了一地。顺富真不知道怎么来形容爹那空穴来风的自信。老板是老家出去的!老板是讲义气的有钱人!老板肯定会顾及老家人的乡情!老爹那驼着的背把他的脸压的离地球更近了。这样更近更亲地吸着地气的人说的话能不可信么?反正顺富是信了,虽然信的不太彻底。当初自己是怎么发挥想象的现在他只好生吞硬咽回肚里。强迫适应环境的结果,象个超了弹性的弹簧,人没脾没气了。现在他在为他曾经想象镜头里发生的凤凰男偶遇富家女的浪漫故事懊悔不已,甚至是羞愧到不要脸。
大学是个好地方。顺富进校时扛着个散发出腐肉味的黄色蛇皮袋,在大学生中间来回穿梭找自己该去的地方。他是那么地另类,以至于他产生仙界蟠桃筵混进只猴子的错觉,囧出不合时宜的浑身酸汗。心里又想,在这里安顿好,换上干净的衣裳,就没事了,以后说不定会像个大学教授模样。后来证实他的想法是多么地恬不知耻。
事实上,顺富来这里都好几月了,也没认识他们中间的一个,或者说,他们压根儿不会认识他。他们是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人。
而且……夏天,餐厅的一角有对老人摆个瓜摊,不要小瞧小小的瓜摊,设想:在那个城市炎热透顶的夏天,瓜从冰库里搬来,瓜皮上还泛着冰水的亮光,薄薄的瓜刀片那么轻轻地划出一条漂亮的狐线,圆圆的瓜就均匀地分开成两瓣,露出苍红欲滴的瓜蕊。如娇滴滴的女子混进光棍营,搅的人烦躁不安——怎么形容都不为过。饭也热菜也热汤也热,青春期荷尔蒙泛滥的学子,也会被瓜摊吸引。吃饭时间瓜摊前热闹非凡,失传已久浩浩荡荡排队购物的情景得以重现。这时顺富会去帮忙。这地盘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摆摊的,这老俩口和老板沾亲带故。顺富去帮忙有那么个意思。这对老俩口的组合非常有意思,老头中学老师退休,人也长得像老师模样。老太婆文盲不识字,人也长的像土豆。但是卖瓜和识不识字没有关系,老太婆切瓜利索,饭后的瓜是当当点心凉凉口饱饱眼饥解解馋的,没有几个人是论个儿要,但是要个一半或三分之或四分之一,她都能按要求切出个大概,放上小磅秤,然后报出几元几毛,拿钱找钱,一气呵成。老头就笨头笨脑,反应明显迟钝。评论起别人就轻松的轮到自己就不知道是啥回事了。刀在顺富手里就是不乖,剑走偏锋,剖开的瓜随意就逢大逢小,没个规矩,算零钱更是整得他心慌意乱。直叹白读了十几年的书,竟不如一目不识丁的老太婆。
顺富也安慰自己,这是熟能生巧不是自己笨,练熟了也就好了。庖丁也许根本不识字也不明白什么是艺术,艺术那只是艺术家眼里才有的,庖丁只知道解牛,还不是解牛多了的原因?问题是顺富练切瓜的机会就那么几十分钟,他不再去帮忙了,是没有脸皮再去现这个丑了。有对情侣来买西瓜,顺富提刀破瓜,那对男女瞅都不瞅他一眼,只顾他们之间的四目相对,把个顺富的眼神也吸了过去左瞄右窥,瓜就切得不靠谱,切的不均匀,更糟糕的是把瓜分离了。女的冷着脸:要点职业道德好不好?想我们分离?顺富冒了不少的汗,嗨嗨嗨陪傻笑。男的倒还好,带着一点笑劝女的:看他肯定不是做这个工作的,算了算了哦……顺富感动到将要泪奔,连忙说,是啊是啊是啊就是啊。啊什么啊啊啊!傻B!女的一甩头,那长发像一团黑色云雾从他门面扫过,一路浮浮沉沉而去。男生瓜也不要了,一路追随而去。卖瓜婆婆笑的呵呵呵,意味深长,你是越帮越乱还是算了,你不是这块料。那我是什么料?顺富茫然。
说是已经是很照顾的了,顺富终于有个单间,在厨房洗碗间的阁楼上,能摆一张小床。开门,门只能开一小半,然后直接脱去鞋子在门口,人挤进去,一脚直接跨床铺上了,就可以睡觉了。
在这里工作,要想扮帅那是不可能的了。假的皮衣是最好的了,做活时扛、抱、背都无所谓,用块布浸下水,衣服上一擦,衣服就差不多能可过眼了,不显的太龌龊了。因为这样的擦每天必须反复好多次。
这里吃饭盘子是可以随便丢的,都是不锈钢的,方便,快捷。所以一早洗碗间就哐当哐当地响,放心,吵不着他,他比洗碗间工作的要早。偶尔他们工作他偷闲在睡,不能影响他的美梦,真服了自己的适应能力,他想,现在就是睡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照样能呼噜连天的。有个画面,回想起来他自个会大笑,神经病发作样的。有只流浪狗,丑陋不堪,毛发颜色和灰尘一致,长不长短不短的,结块,卷曲。一副猥琐模样。每天早上它就趴在后门的中央,眼睛不时就眯一阵,来往的车辆只能小小心心从它两旁经过。这狗也算是混成大师级别了,那神态纯粹就是在挑衅:你们来,和不来,我就躺这休息了!你们还能咋地! 起先抽空,顺富喜欢在食堂附近转转,不敢走远,怕迷路,就看看。能看什么?就看人。树在路旁长的整齐是不错,就没有老家的树长的光鲜。沟里的水总是浮着一层油似的东西。这些没有什么好看的,看人还差不多。看着学仔学妹,多像老家山脚湖里游溯的鱼群呢。是羡慕的、妒忌的,有些热切。
后来,他没这个心思了。这些学仔学妹们都是天上飞着的快乐鸟儿,飞过,留声,不见影。
他们,顺富,是互不相干的过客,最多是影子有交汇过。
学仔学妹们或许偶尔在餐厅附近看见有人往车下下着一包包的面粉,或者油,或者一捆捆菜什么的,干活的人,嗯哼,胡子眉毛一把抓,看不清楚长相,也没人关心这人长个什么样。顺富近视,戴副眼镜,或许给路过愿意敏感的人带来一闪而过的思考。仅此而已。
学仔学妹们就绕着走,有些就捂着鼻子疾走。顺富有时想笑,不知道是想笑他们,还是自己。他甚至看到他以前豆蔻年华时的影子,那时他也会这样,还要故意作出一种表情,来表达对那些肮脏丑陋臭气熏天人的鄙视。对城市有什么印象?老实说,没印象。繁华也好,萧条也罢,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没有真正出过这个学校的大门。一个是忙,真的没时间,或者说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让他从容地走出学校的大门,然后往某个方向走一走。还有,就是有时间了,走哪里去?总得有个目的地啊,他没有走的必要,他没地方走,没什么可走的了。
学校是个固定的笼子,顺富就是在这固定的范围里恍惚着。
那么总是有些空隙的吧?有。做什么?不知道。
他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电视餐厅大堂里有,有时装着在看,其实他什么也没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时听到身旁有人看的竟然哈哈大笑,好奇怪哦。
电脑别人有,他必须讨着上,讨好别人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下贱,一定是一副委琐的模样。能上一会电脑了,好不容易哦,人就变的敏感起来了,一个大男人,怎样就象个娘们儿似的多愁善感。QQ上亮着的头像,就倍感亲切。
有网友放歌过来,能听的陶醉,一曲《网络情缘》,听的泪流满面,嚎啕不已。惭愧!惭愧!
群里有人发个图片,是《武林外传》里女主角一脸惊讶模样,旁边图片题字,四个字:偶滴神啊!竟能惹得他哈哈大笑,甚至喜欢上了这四个字。
阴暗的日子,有些无奈,将就着过。
突然有一天,有人好心地告诉他:我要是你,这个电脑肯定不去上了。
为什么?
你没感觉到别人的厌恶吗?
有。他突然激动,愤愤地说:讨厌我又怎样?那是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怎样就怎样。
好心者愕然。你这样想的,那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
我怎么会这样说话?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顺便说一句,那电脑是别人办公室的,当然是属于老板的,是别人的办公用具。
哦,顺便再说一句,他那蜗居的小屋是封闭的,没窗口。夏天,洗碗间工作时,碗筷泡进热水池,再注入洗洁精,洗碗布里头搅,发出磕磕碰碰的声音,水池里就冒起厚厚一层白色泡沫,然后泡沫的颜色渐渐变暗,然后泡沫的厚度变浅……热气里夹着潲味,往上浮,钻入楼板缝隙,顽强地渗入顺富的闺房,聚集,拥抱,久久不愿离去。在这样的环境里,画面的顺富如腾云驾雾一般。闷热的他想扒一层皮,扒了皮也没用。可以这么说,除了干活,大部分的活动是在餐厅的大堂里。热天,地上铺张席子,就能过上一夜了。冬天,被子没有几天,就能绞出水滴,如何能睡觉?还是要宿在餐厅大堂。
有阳光的日子,特别是现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的时候,顺富一有闲,就会去大堂。大堂的一侧都是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口,固定死的,不能开。坐在窗口的位置上,阳光透过玻璃,不带一丝儿的寒风,落到身体上,温暖,享受。然后泡杯浓茶,大杯的,痛快地喝,特爽。偶滴神啊,他的享受要求竟然低到如此的程度了啊,真难以想象啊。
这天晚饭后,他仍然逗留在大堂,就看见这只鸟了。是一只不知名的鸟。
现在,它飞累了,就停在悬挂着的电视机上。
它略一休息就突然又飞起。天,他闭上了眼睛,等待它的自杀式的飞翔。他仿佛听见了更猛烈的撞击声,然后坠落下折了脖子的鸟儿,一个小生命就此结束。
太意外了,他没有听见预料中的撞击声。
它沿着玻璃窗飞行,快到出口的大门就折了回来,又停在了他头顶的电视机上了。
管水产的男人也来到顺富身边,和顺富一起仰着头,看着小鸟飞飞停停。
鸟就这样来往地飞了十几次了。
它又小憩在电视机上。
水产男人扭了扭脖子,看着顺富:听说你想走了?
嗯。顺富也收回仰着的头,本来就不应该来。
哦?
嗯,这只鸟飞错地方了。顺富说,它就是在找死。
哎——是啊是啊!
听说你也要走?
嗯,我和我老婆商量好了,还是回老家好,过了这个年就走,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老窝。
说的也是。
何况这里没有我们的窝。
嗯。顺富懂,懂他说的窝的意思。
顺富又仰头看那只停在电视机上的鸟。鸟停着休息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了。
又能怎样?悲惨地死去,是这只鸟儿的宿命,时间迟早罢了,谁让它走错地方呢。
有个奇怪的声音响起,嘘嘘嘘,如蛇吐信,似有似无。大堂里俩人眼睛对视,就确信俩人都听见了,不是个人虚幻。
鸟儿显然也警觉到了,龟着头,一动不动。
唰——唰——唰——
声音骤响,如大雨挥洒,点鼓急促。
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大堂的一面玻璃墙,裂成了无数个不规则形。裂声持续响,万蝉齐鸣。鸣声里夹着几声粗响,裂开的那片玻璃中心忽然漏出一个拳头大空洞,玻璃墙外面的一盏路灯,正正对着破孔,一搂强光刺进了大堂。
那鸟雕塑一般盯着亮光,渐渐将头压低,再压低……突然一振身体,如箭头,从那孔里一穿而过,它,竟然,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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