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胜微小说】粉蒸肉

   杨大妈在欢快地剁肉。她已经剁碎了一碗，红红的肉在碗里堆得尖尖的。杨大爹把杨大妈剁碎的肉倒入盆里，从水缸那儿捞起一块嫩白的水豆腐，捏碎，放入盆里，与肉搅合，撒入适量的盐和碎姜，在盆里反复搅拌。看看粘合得差不多了，他就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放入手掌心，揉拢，揉成有乒乓球那么大的一个肉圆子，放入沸腾着的油锅里，油炸，之后又开始揉下一个。杨大爹的大儿子杨虎，见父母忙着，就脱下西服，解下领带，挂在板壁上。然后坐在火炉边，一只手拿一个漏勺，另一只手拿一双筷子，在滚开的油锅里翻着入锅的豆腐圆子，直到被油炸得黄生生的，才用筷子捻入漏勺里，在油锅上晃了晃，见油滴得差不多了，就放入另一个盆里。这道菜，每年大年三十都是这样做，每年都是这个工序。杨大爹一家人最喜欢吃油炸豆腐肉圆子，年年的年夜饭桌上都有这道菜。　　杨大妈问：“老倌，差不多了吧？”
　　杨大爹没有抬头，继续揉着：“再剁，咱们孙儿孙女最爱吃。”
　　杨虎说：“我爹，差不多了，已经有半盆了。”
　　杨大爹还是没有抬头，把揉好的豆腐肉圆子轻轻地放入油锅里，说：“我自有谱气，再炸！”
　　杨大妈一听，笑呵呵地说：“虎儿，你爹最贪心。见你们兄弟两家人回来过年，前些日子就嘀咕着，要做些啥吃的，说一定要做出八大碗主菜，八中碗副菜，三小碗咸菜，凑足十九碗，久长久有呢！”
　　杨虎笑了：“这么丰盛啊，要得！”
　　这时，正在客厅里看动画片《西游记》的杨冬南，跑过来，伸手去盆里抓了两个肉园子。杨虎见了，说：“儿子，不守规矩，到晚上吃年饭的时候再吃，你叔叔他们还未到，让你妹妹杨莎莎看见，不笑你才怪呢！”
　　杨大爹与杨大妈几乎齐声说：“让他吃嘛！”
　　杨大爹对杨虎说：“吃得完吗？再做就是。你是怎么关心儿子的，连吃都限制，这不对嘛！孩子在长身体，来，孙儿，爷爷给。”边说边用另一个勺子舀了好几个放在碗里，递给杨东南。杨东南接过后，朝杨虎伸了伸舌头：“爸爸，是我爷爷给我吃的，你可要听你爸爸的话呀！”一句话逗得杨大妈哈哈大笑。正在屋外洗葱蒜的赵亚茹听见自己的婆婆笑成这样，忙跑进来看，说：“妈妈，看你高兴的，说来我也听听，我也笑笑。”
　　杨虎一见，也忍不住笑了。杨大妈笑了一阵后就讲述给儿媳听，亚茹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对杨虎说：“你可要听你爸爸的话啊！”全家笑个不停。
　　突然门外传来脆脆的童音：“你们笑什么啊？这么开心啊！”屋里人一看，是杨龙一家回来了，杨大妈的孙女杨莎莎人未进家门声音已经飘了进来。
　　全家说了一阵话后，杨龙接过杨大妈手里的菜刀：“妈，我来剁肉。”杨大妈说：“好，龙儿剁肉。妈去看看灶上炖的鸡肉，熟了没有。”杨大妈的小儿媳孙思佳放下行李后，说：“我去帮大嫂洗菜去。”
　　杨莎莎早就按耐不住了，跑到锅边，咂了咂嘴巴：“爷爷，爷爷，又在炸肉圆子啊，太美味了，我想吃。”
　　杨大爹嘴咧着，呵呵笑道：“乖孙女，快拿一个碗来，让你大爹舀给你吃。”
　　杨虎赶紧用勺子舀了一勺豆腐肉圆子放在沙沙的碗里。
　　屋外传来孙思佳的声音：“女儿呀，少吃一点，留着肚子晚上再吃。”
　　灶台里随即传来杨大妈的声音：“给她吃，大过年的，随便吃，在爷爷奶奶家管吃一个够！乖孙女，快吃，你正在长身体，啊？”
　　杨虎杨龙听了笑着直摇头。
　　杨大爹一家人忙里忙外，所有需要洗的菜都洗干净了，全部放在灶台架子上摆好。六点准时放锅开始炒菜。炖的大菜已经提前做好。所谓大菜，就是猪头肉、鸡肉、鸭子肉和鱼肉等。
　　此时，炸豆腐肉圆子的已经结束，炸得两大盆。灶上砂锅里煮着的鸡、鸭，飘出浓浓的香气。杨大爹开始在油锅里炸洋芋片、荞丝和花生米，杨虎杨龙还是在旁边帮忙。灶台边，杨大妈与两个儿媳妇在忙炒菜。婆媳边忙着，边说着话，边“嘻嘻”笑着。客厅电视机前，杨东南、杨莎莎兄妹二人在看《西游记》动画片，嘴里吃着豆腐肉圆子。
　　看着这一切，杨大爹杨大妈乐得嘴都合不拢。这几年，除了女儿回她婆家过年外，两个儿子携家人都回来过年，平时他们也来，但没有过年时来得齐全。还在两个星期前，杨大妈就念叨过年做些什么菜。杨大爹笑她沉不住气，要喜在心头，不要喜形于色，会让村子里的人嫉妒的，因为好几家外面工作的人，并未回来过年，父母在家正憋着气呢。杨大妈听了连连点头说是，说还是老倌看得远，把得住大局。杨大爹听了，更得意了，说：“那当然。前天白老姐还与我说起来呢。”杨大妈一听，问他：“那老姐姐说啥呀？”杨大爹瞄了她一眼：“说啥？羡慕嘎！她说我们的两个儿子想得周到，年年都回来过年，平时也常来，养着了，她羡慕得不得了。还说她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够多的了吧？平时连一个影子都见不到，连过年也不回来。其实就没有来过，已经三年了，三个春节呀，他们都没有回来。不过今年她就开心了。”杨大妈接过话来说：“我知道，今年她的几个儿女答应回来过年。这个老姐啊，她那张嘴，像一个喇叭，天天广播，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他家的几个儿子和女儿要回来过年了。我们都是当奶奶的人，心是相通的，喜欢儿孙绕膝，满堂转的那种感觉。娃娃不来，怕被嫌多余。”杨大妈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外面两个儿媳妇在打招呼：“白大妈，来家里坐。”杨大爹与杨大妈挤了一下眼睛：“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杨大妈放下手中的叉子，走了出去，声音也响了起来：“老姐，屋里来坐啊！”
　　白大妈站在屋外院子里，没有要进来的意思。手里抬着一大碗粉蒸肉，脸上神情黯然。见杨大妈出来，露出笑脸，说：“不坐了。老妹子，老姐我昨日粉蒸肉做多了，一人吃不完，听说虎儿龙儿他们都回来了，我就抬一碗过来，给他们尝尝。”“你一个人？难道阳儿他们不回来了吗？”杨大妈接过白大妈手里的粉蒸肉，称赞道，“谢谢老姐！村子里谁不知道你做的粉蒸肉是村子里的一绝啊！”
　　“人家回来做什么？我这把老骨头没有什么用处了。老妹子，我走了。”也不管杨大妈说啥，转身就走。可任她转得快，还是被杨大妈看见了她滚落下来的一滴眼泪。
　　杨大妈把粉蒸肉送回家里，对着正在锅里翻动猪头肉的杨大爹说：“白阳、白生、白腾和白莜她们姐妹是怎么搞的，连续三年了，没一家回来，说好今年要来的，怎么刚才听老姐讲好像又决定不来了。至少要来一家人嘛。谁都知道年三十吃的是团圆饭啊！”杨大爹听了没有说话，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却说白大妈送粉蒸肉给杨大妈家后，慌忙转身往家里赶。她生怕杨大妈看见她的眼泪。白大妈已经发誓不落泪了，但一看见杨大妈家儿儿女女孙孙欢乐的氛围，一下子忍不住，泪水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她回到家后，送了一碗粉蒸肉给村西头的杨发友家。杨发友生病躺在床上两年了，行动不便。白大妈做的粉蒸肉远近闻名，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会来请她去掌勺，做这道菜。只是近年来年纪大了，她谢绝了邀请。这次，除了女儿白莜说与丈夫去夫家老家陕西过年外，三个儿子都答应回来过年，着实让白大妈高兴了好一阵，因为儿女们已经有三年没有回来过年了，这回一来三家都答应来，过年时那欢乐的画面不断出现在白大妈眼前，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忍不住逢人就说，村民也替她高兴。
　　离过年还有半个月时，白大妈就把家里的被子全部翻出来，放在阳光下照晒，被面被她拿到河边清洗得干干净净。白大妈把自己睡觉这一间腾出来，去村长家索要了好多旧报纸，用面糊把靠窗子的那面土墙和另两面板壁裱了一层。每天都把窗子打开，让风进来，吹一吹房内的霉味。
　　白大妈自言自语地说，这一间给老大白阳家住，宽大一些，旁边放一个行军床，给孙子睡；老二白生家媳妇睡眠不好，让他们家睡在楼上，楼上安静，媳妇睡得好，以后还愿意来；老三白腾家媳妇是城里人，娇滴滴的，有洁癖。白大妈前几天专程到镇上买了花花绿绿的新被面、新床单来铺在床上。白大妈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这回，这几个崽子们，看你们还满意不？这里，永远是你们的家，妈妈就像你们小时候一样，会给你们安排好的。白大妈突然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最难养，只有女儿白莜好带一些。老大白阳吃奶到老二白生来到这世上，同样老二白生也是吃奶到两岁，直到老三白腾生下来后。老三白腾更过分了，小妹白莜生了，他还断不了奶，见小妹吃奶，哭个不停。白大妈只好把另一只奶子放出来，给白腾吮吸。幸好白大妈身体很好，一生没有打过针吃过药，虽然家里贫穷，还是没有让这几个儿女饿着，与老伴一道，把他们抚养大，供他们读书，一个个成家立业。除了老大没有上过大学外，其他几个都考起了大学或中专，都在城里工作。老大是以工代干，后来转正，结婚后，为了解决夫妻分居，调到他老婆在的那个地州工作，离得最远。村里人没有不夸白大妈的，说她把个个孩子都培养成人，都有出息。杨大妈也羡慕地说：“老姐，老来就等着享福吧。”白大妈知道，杨大妈家的两个儿子也有出息，也是读书考起了大学，在外工作的。连这个老妹子也羡慕自己，她非常满足。
　　白大妈想到这里又来气了，同样在外工作的，咋就这么不一样呢！人家杨虎杨龙年年拖儿带女回来过年，一家人其乐融融，看把老两个乐得嘴角一直上扬，要脸面有脸面，要快乐有快乐的。可自己养的这几个主儿，不是这样原因就是那样原因，竟然三年了，没有回来与自己的娘老子过年。村民们对你们都有看法了，背地里都说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娶了媳妇不认爹和娘。要不是你们那爹五年前意外死亡，你们不回来过年也就算了，有你们那爹在，我照样过得踏实。可是现在，只有你们妈一个孤老婆子在家，苦等了几年，你们一个个都不来。虽然你们要来接我，但我住不惯你们的那些房子。白大妈想起上一次去老三白腾家过端午节，就来气，唉！差些把我这把老骨头气死在那儿。我喜欢我的乖孙女，才用她的盆来洗脚，可孙女她妈不高兴了，说用给我专门买的那个盆洗脚，还说一家人不要用一个盆洗脚，会传染脚气。胡说，老娘一辈子缠小脚的，哪来的脚气？我就觉得她们嫌弃我，才住几天，就这样那样的。进家门要换拖鞋，天啊，我这从小裹足的小脚换鞋子真麻烦，穿那买来的鞋子不习惯。住几天就烦恼几天，原计划呆一个月的，我住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我是住不惯啊。这才发觉，回来才踏实，这才是我的家，这儿也是生你们养你们的家呀！
　　一阵“噼噼啪啪”的炮竹响声，打断了白大妈的思绪，看来有的人家开始吃团圆年夜饭了。白大妈来到门口，呆呆地看着。屋外，在放烟火，她越看越难过，泪水禁不住又涌上来。大前天白阳来电话说突然有事，在林业站工作的大儿媳春节期间要值班，临时安排的，只有明年来了。白大妈生气了，正要抱怨，一想，还有老二白生老三白腾两家嘛，老大家不来就算了吧。可是，前天老二白生突然就打电话来说，他媳妇单位领导突发善心，给每一位职工春节出去旅游一次，到海边城市过春节，允许带家属，车旅住宿费用公司负责，不去的算自动放弃，还说第二天就要出发。白生说：“妈，你看，如果不去，岂不可惜？他们公司最近几年来是第一次有此福利。回家过年嘛，来日方长，明年一定回来。”白大妈一听，气得差点把电话砸了。但转念一想，还有老三白腾呢，人是少了点，但好歹回来一家，也可以了。
　　世上的事，无巧不成书，偏生赶巧了，怪不怪？大年三十，多么喜庆的日子呀，白大妈为了迎接老三家的到来，一大早就起床，把水缸里的水接满，把地清扫干净，还把老三家睡觉的那一间用抹布擦了一遍。做完这一切，白大妈感到腰酸背痛。人老了，白大妈这样想，不中用了，活到七十三岁了，不服老也不行啊！这时，村里值班的小伙子跑来喊白大妈：“白大妈，你的电话，你家幺儿白腾的。”
　　白大妈一听，心里突然一沉，忐忑不安，不会又是不来吧？
　　当白大妈拖着几乎迈不动的双腿回到家时，她绝望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老泪纵横，刹那决堤。她慢慢拄着拐棍走到灶台边，看到自己爱心爱意辛辛苦苦做的丰盛的菜，突然觉得很滑稽和可怜。她哭了一阵，拿来几个大碗，把蒸锅里的粉蒸肉分成四份。看看人家杨虎一家，昨天就来了。刚才自己去接电话的时候，也看见杨龙一家三个人欢快地回来了。他们家人多，自己先给他们家送一碗去；村西头杨发友家，睡在病榻前，在外工作的女儿，请假回来照看，虽病也是幸福的人，也要给他们家送一碗去；守电话的小伙子，过年了，最近连续跑来喊自己接了三次电话，真是辛苦他了，给他送一碗去；最后这一碗，嗯，最后这一碗吧，就不再送别人了，自己的老倌爱吃，对，哈哈，哈哈，老倌，你在那边也够孤独的了，我送来给你吃……
　　当电视里播出新闻联播时，杨大妈家的年夜饭终于在大家齐上阵的欢乐氛围中摆上桌了。这时，杨大妈已经给天神地神灶神祖宗八代都磕头、许愿了。杨大爹见万事俱备，就说：“还是由龙儿放炮仗吧，炮仗一响，一年到头六畜兴旺！”
　　杨东南、杨莎莎两兄妹用手捂住耳朵，杨龙在院子里点燃炮仗，“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当全家人准备开吃的时，杨大妈突然说：“龙儿，你去喊你白大妈来我们家吃年夜饭，免得她一个老人孤零零地，让人怪难受。”杨大妈皱了皱眉头，对儿子杨龙说。
　　杨龙很快回来，说：“白大妈不在家，家里也没有上锁。”
　　杨大妈说：“一定被谁家喊去了。我们吃吧！”
　　杨大爹夹了一根长葱放到杨东南碗里，说：“年三十吃长葱，一年到头都慧聪。”说完又夹了一根长蒜给杨莎莎，说：“年三十吃长蒜，一年到头都会计算。”屋里顿时笑声朗朗……
　　第三天，村民发现，白大妈在她老伴坟堂旁边的那棵青松树上吊死了。
　　白大妈老伴坟前，放着一碗粉蒸肉。
　　大风吹来，响起阵阵松涛声，像是在给人们诉说着什么。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6-4-6 12:34
唉——多么让人心酸的晚年，山哥咋把人往死里写？太让人觉得难受。

有那样的儿女，白大妈只有一死……

唉——多么让人心酸的晚年，山哥咋把人往死里写？太让人觉得难受。

白大妈的子女啊，你们悔吗？

高亮荐读，建议精华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6-4-6 12:36
高亮荐读，建议精华

谢谢清风老哥鼓励，我加油

寒秋 发表于 2016-4-6 13:19
老师好！
粉蒸肉（短篇小说）  已被推至西部文学微博

谢谢，继续努力。

西部文学 发表于 2016-4-6 17:34

感谢编辑选用，继续努力！

您的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杂志）第617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作品。

刘雪儿 发表于 2016-4-7 01:25
您的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杂志）第617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 ...

谢谢，真诚地感谢。

朱华胜 发表于 2016-4-8 09:02
谢谢，真诚地感谢。

继续努力，向大家学习！谢谢各位！

喜欢这个网站，加油！

朱华胜 发表于 2016-4-8 09:02
谢谢，真诚地感谢。

谢谢老师鼓励！

谢谢编辑采用，继续努力吧！

欣赏。

欣赏。

陶然国 发表于 2016-7-23 21:55
欣赏。

谢谢版主抬爱，继续努力。

刘雪儿 发表于 2016-4-7 01:25
您的此篇佳作已被《西部文学》官方微信公众平台（西部文学微杂志）第617期采编，手机“扫一扫”，分享您的 ...

谢谢雪儿，感动，欢迎继续指点，我继续努力啊。

多么让人心酸的晚年，问好老师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