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书生散文】依稀可见慈母泪

    又一个除夕了。站在走廊上，晒着暖阳，竟不知怎地，恍惚间想起了她——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农村老妪。
    她浓眉大眼，嘴唇很厚，头发略显枯黄。两家人虽没任何亲戚关系，但出于礼貌，又是近邻，我需要称她一声伯母。直到上了学，我才知道她像我大姐一样，智商不大正常。记得是春日的一个午后，我和同学在他家门口玩耍，有个村民问我们几点钟了，她看了看同学家堂屋墙壁上的挂钟一眼，抢先回答：“两点八十分了。”令我与同学、村民当场捧腹大笑，她不明就里，又补充说了一句“还差二十分就到三点钟。”这时同学再也忍不住了，很不客气地讲，他还是头一次知道一个小时有一百分钟呢。而年已半百的她争辩着说，她家墙壁上的挂钟是一百分钟一个小时。
    “呵呵……你家墙壁上的挂钟是日本产的吧！”我终于也忍不住了，笑着揶揄了她一句。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仍争辩着说：“我不骗你们！不信，你们跟我去我家看看，我家墙上的挂钟当真是一个小时一百分钟。”真个笑死人了。由于少不更事，我和同学后来常常在公共场合里打趣她：“你家的挂钟是一个小时有一百分钟吧？”把她呛得面红耳赤，她却仍低声地说，她没骗人。
    唉，她有时确实太不爱惜脸面了。我上二年级的时候，《西游记》热播，村里没几户人家有电视机，我们都是挤在一家商店里看《西游记》，她讲沙僧是唐僧的师父，与我们几个小孩子争得满脸通红，即便听见电视机里的沙僧叫唐僧师父时她照旧强辩：“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我们小时候看的《西游记》里唐僧是沙僧的徒弟。你们不信，回家问问你们的爸爸妈妈……”惹得年纪与她相仿的老板娘心烦意乱，于是很不客气地吼她：“吹牛也不打草稿一下！我们小时候村里电都不通，也没哪户人家有电视机，你飞到天上去看《西游记》啊？连五、六岁的小孩子都比你会吹牛，你当真是个傻子！”她先是脸红了红，继而闭上两片厚嘴唇，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我一度疑心正是她不懂得相夫教子的缘故，导致她的两个儿子（大卡、小卡）整日飞扬跋扈，酗酒闹事。在我记忆深处，大卡无疑是个无赖儿郎。即使今天，我也不愿与大卡有什么接触，甚至不愿和他讲一句话。主要原因是，大卡这厮仗着人高马大，比我大十几岁，经常给我起一些不伦不类的绰号。而她在大卡或小卡面前，总是唯唯诺诺，没有一点人母的样子。我小学时常常看见，大卡一边扭头把嘴里的饭菜吐到墙角边，一边大声呵斥父母：“炒菜放那么多盐，咸死人了！”
    “我炒菜时候只放了一匙子的盐，真的没有多放……”她小声说着，头低低的，犹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这使我很瞧不起她。而大卡见我路过他家门口，瞪眼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骂人啊？”我默默走开，心里却是狠狠诅咒大卡，“你蛮横吧，总有你好受的时候！”这原本只是小孩子的一句气话，却不料，竟成真的了——我上四年级时，大卡一次酒后把一个外村人殴打成重伤，被判刑六年。“活该！”我不由地幸灾乐祸，同时也深刻地感受到了法律的巨大威力。
    犹记得，大卡入狱后她这母亲三天两头地往村干部家里跑，央求村干部出面说说情让大卡早点回家，结果每次都失望而归。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放学回家路过她家门口，她因为眼神不大好，叫我进屋帮她穿针引线。我帮忙时，她叹着气说：“唉……你大卡哥平时都不听我的话！要是听了，他不会挨坐牢的。”我默然不语，她整了头发一下，轻轻地说：“趁着现在我眼睛还没花（老眼昏花），帮你大卡哥补点衣服、裤子，让他以后回来时穿。”我忍不住也叹口气了，觉得她有点愚。在我看来，大卡六年刑满归来后，一定不会再穿她缝补的这些旧衣物了……“他都不听我的话，总嫌我啰嗦……”她的声音渐渐低了，我一抬头，就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原来她也会哭啊！”我心头不由得涌起了几分酸楚，又仿佛是被她泪流满面的模样给吓坏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她家。
    冬去春来，又是新的一年了。在不舍与感伤中，我骑着自行车到陌生的异乡读初中。只有周末回家拿生活费时，才能见到她一面。她总是坐在她家的屋檐下，眼红红的，缝补一些衣物，整个人显得十分孤独。“我家大卡还有几年就可以回来了，他最爱吃我腌的酸菜！”这是她经常讲的一句话，像被祥林嫂附了身。有一回，母亲让我拿100元到商店里换为零钱作生活费，有个媒婆正唾沫横飞地炫耀个人的做媒成绩，她上前笑着对媒婆说道：“有空时，你也帮帮我家大卡做一回媒嘛！”媒婆瞥了她一眼，满脸不屑的表情，她却浑然不知，很是高兴地说：“我家大卡还有三年就可以回来了。你要是帮他做媒成了，到时我送两只老母鸡给你！”这话大概说得不大漂亮，弄得媒婆有些不悦了，直接甩出一句：“我这种天吃鸡肉都吃腻了，你家的老母鸡你留着自己吃，我不稀罕！”将她呛得怔怔地愣住了，近乎喃喃自语：“我养的鸡，肉都很好吃的，我从来不喂什么饲料……”
    当我读到鲁迅“梦里依稀慈母泪”这诗句时，并没有想起我的母亲，而是想起她来。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在我脑海里盘旋良久，使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中国这块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很多母亲是没有文化的，但她们对于儿女的爱十分痴诚，只是有时表达母爱的方式显得有点笨拙罢了。
    “有些爱虽然粗糙，却同样珍贵！”这么想着，我心里隐隐有点疼，眼前不断地浮现父母在田野里汗流浃背的情景，他们脸上近乎麻木的神情使我懂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乡村田园生活并不全像文人墨客所描述的那般浪漫，其中还是有几分酸楚的。月底回家拿生活费，听到母亲和邻居婶婶讲我上初中后变得更懂事了，我笑了笑，却恍恍惚惚想起大卡的母亲。她的双眼常常红肿，不知是因日夜为大卡缝补衣物，还是日夜思念大卡所致。没有人愿意带她去遥远的异乡探望大卡。据说，距离村庄四、五里的屯蒙圩是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喃喃自语了一句，竟也像她一样了，盼望大卡早日刑满回家。
    可是，大卡真的刑满回家了，我又不大高兴了。六年的牢狱生活显然没能使大卡改变什么，他回了家依旧飞扬跋扈，动不动就大声呵斥他年迈的父母。入冬后的一个上午，我返回学校的路上，在小河边的垃圾堆旁看见大卡提着一大堆整洁的衣物扔进垃圾堆里，顿时有点神伤，后来望着大卡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慨然一叹：“好多衣服都是你妈用红肿的双眼缝补好的，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一下老人家的爱呀？你白坐了六年的牢！”风从河道里吹过来，发出呼哒呼哒的响声，好像在说，她晚年最大的心愿只是想看见大卡刑满回家——若真如此，我可获得一份慰藉了。
    她走得匆匆忙忙，心里大概是有些遗憾的。毕竟，两个逼近中年的儿子都还没成家，她家光景又那么差。在那薄雾轻飘飘的晨昏，我伫立门边，遥望远处微微泛青的山野时，母亲轻轻地对我说：“四儿，大卡妈上个礼拜死了你知道吗？那天早上她讲喉咙疼，很难透（喘）气，大卡他们找车把她送去宜山医院时医生说不能救了，大卡他们只好又把她带回家，她傍晚就断气了。”
    “人死如灯灭！”我很感慨地说了一句，母亲不懂，我倒从母亲的话里懂得了什么不可错过。而母亲口中说的大卡妈，或像她一样一辈子没干出任何风光事的人，注定很容易就被人们遗忘的。
    经年后，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她。有关于她的往事，也让我藏在了心里最深的角落，斑驳，昏沉。
    ……
    为何这个暖阳融融的除夕想起她来？也许是心底泛起了一丝感激吧！
    听远处那小镇上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心里想：又将是新的一年了。愿大地仁慈，厚慰她的灵魂！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乡村田园生活并不全像文人墨客所描述的那般浪漫，其中还是有几分酸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