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鹰歌 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是幸福的。 父亲临终前对母亲说:你受不了罪,娃娃们都挺孝顺,光景也过的不错,你会享福的。 父亲说这话不是安慰母亲。我们姐弟五个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尤其是两个弟弟,在当地也算能折腾的人。从农村折腾到镇上,从镇上折腾到市里,大弟在市里固定下来,小弟从市里折腾到北京,在北京开了公司。两个弟弟在村里也算是四面风光,八面玲珑的人。 父亲走了,留下母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呆在农村,这让两个弟弟颜面扫地。他们见了村里人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昂首挺胸。 我回村子里也不好意思转悠,总感觉邻居的笑容含有几分讥讽。母亲年轻时就患上了支气管炎,一着凉就犯病。现在上了年纪,根本不能独居在农村。 母亲原本是城里人,二十岁时因姥爷成分高从呼和浩特市下放到牧区。牧区是姥姥的原籍。形势逼迫母亲不得不辍学嫁人。当时,名门望族都怕牵连,没人敢娶母亲。她嫁给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父亲,实属无奈。 父亲五岁丧母,是随着奶奶要饭长大的。三十岁时,也就是在他人生最潦倒的时候,在村里婶子大叔的帮助下娶回母亲。 心高气傲的母亲先是从城里被赶到农村,然后嫁给一字不识的父亲,她的情绪一落千丈,脾气变得暴躁、任性、跋扈。整天唉声叹气,抱怨老天不公,不服气命运安排。父亲默默忍着,处处谦让,事事包容。 那时候,大集体靠工分分粮食。牧区不产粮食,姥姥家姨姨舅舅七八口人全靠父亲接济粮食,这也是姥姥把母亲嫁给父亲的首要条件。父亲哄着母亲,让母亲跟一起他割麦子,母亲一上午没割够自己睡觉的三捆麦子,这件事传出去成为村里的一大笑料。村里人也认为母亲高贵,天生不是修地球的料,不可能踏踏实实跟父亲过到头。 此后,母亲再没出门干过农活。虽然她不受太阳烤制,风沙吹打,可在那个捉襟见肘的年代,母亲养育我们姐弟五个也吃了不少苦。 生活是残酷的,多舛的命运一次一次逼迫母亲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当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让她抉择时,她想到的都是亲人。为亲人牺牲自己。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姥爷平反,姥姥举家返城。母亲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她不顾及自己的五个孩子,也不顾及父亲的阻拦,毅然办理了回城手续。当时,最小的小弟还在母亲怀中吃奶。我记得接到回城通知的那天,父亲抱着小弟哭了,母亲也哭了。母亲哭一阵忙一阵,把家人的衣服该缝的缝,该补的补,还烙了一摞饼,煮了一盆鸡蛋,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赶火车。晚上,早早铺炕让我们先睡,我们钻进被窝里悄悄哭,父亲坐在油灯下哭。 第二天,天蒙蒙亮,父亲套起马车,给车厢铺好毡子,把行李放在车上,催促母亲上车。我们姐弟四个围住母亲,拽着她的衣襟,母亲抱着小弟,那肝肠寸断的情景我现在记忆犹新。母亲迟迟不肯上车,忽然说:天下土里刨食的人那么多,他们都能活,我也死不了。然后搂拢我们说:悄悄哇,别哭了,妈妈不走了。 我们高兴极了,个个欢天喜地,咧着嘴只顾笑。父亲却痛哭出声,抹着满把的泪水,泣不成声地对母亲说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罪的。 能不受罪吗?人为灾难可以躲,自然灾害能逃过吗?塞北的气候干燥寒冷,再加上包产到户土地多。繁重的体力劳动使母亲三十七岁就患上支气管炎。 人们都说母亲是我们家的贵人。自从母亲嫁给父亲,家里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父亲很感念母亲,也觉得自己有愧于母亲,所以一直把母亲当做孩子对待。 母亲确实幼稚,说话办事从不经过大脑判断,信口开河,随心所欲,从不操心家里的大小事情。那时候分口粮是扣工分的,父亲一个人的工分远远不够口粮钱,所以我家年年超支。到年关,父亲总会想办法向大队借钱给家里人缝制一身新衣服。母亲买了布,还给自己买了一双擦油皮鞋。村里分红最多的人家也不舍得买双布鞋穿,我们是超支大户,还能买得起擦油皮鞋。村里人妒忌、议论。母亲我行我素惯了,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最终,擦油皮鞋引起轩然大波。工作组下来调查,父亲每晚替母亲接受审查,母亲在家看孩子,等父亲回来,母亲早睡得呼呼的。 母亲像孩子一样任性。她随心所欲的个性一直没改。那年我刚上班,母亲忽然去办公室找我。当时正是收秋季节,地里忙得要命,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我以为家里有急事,惊讶地问:妈,你咋来了? 母亲兴奋地说:来买东西。看,我买的啥? 母亲伸出两只手,举起,翻了翻。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同时抬起头,眼光唰一下集中到母亲的手上,异口同声“哇”了一声,然后笑起来。 原来,母亲的十个手指上戴了八个金戒指。母亲还问我:你要不?给你戴一个。 当时,要有个地缝我都想钻进去。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说:不要。 她看我不高兴,嘟哝着:谁让你爸说我把钱瞎花了,我换成金子还不是钱吗?给你们一人一个。 晚上,母亲跟我睡一起,说:我还买了两条项链。 那件事到现在也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的金价比现在低,可八个戒指两条项链对于农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一般人谁敢买啊?母亲敢买,买了就高兴,难道还有人反对母亲高兴吗? 母亲得了气管炎之后,父亲对她照顾得更加细致。塞北的冬天寒冷干燥,父亲怕母亲出外受了风寒,打水、抱柴、生炉子、喂牲口的活都是他干,母亲在暖乎乎的家里干一些简单的活。 冬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忙着打麻将,母亲老呆在家里也寂寞,她在麻将风靡全村的大趋势下学会打牌的,并且一会就上了瘾。去别人家玩,父亲怕她着凉,就把我家东房烧热,让别人来我家玩。村里人烟稀少,母亲反应慢出牌慢,人们不愿意跟她玩。所以家里经常是三缺一或一缺三,玩不成,母亲就往外跑。稍受风寒就喘不上气,每年住一两次医院。 弟弟说:与其住院花钱,不如买个高档麻将桌,买几副好麻将,加上妈妈是长输专家,不信没人来。 弟弟说的没错,很快,来我家打牌的人还排队呢。早上,母亲还没做熟饭,麻友就来了,帮母亲擀面的擀面,扫地的扫地。饭熟了,母亲慌慌忙忙吃上几口,撂下碗上个厕所的功夫,张婶抹桌子,李婶洗碗。母亲回来,麻将就开始了。 如今,母亲一个人住,没人照料她,让亲戚朋友咋看我们呢?他们盯着我弟弟说:孩子大了,用不着你妈了?你去北京把你妈丢在农村不管了? 其实,父亲刚走那几年,弟弟接母去了城里,说让母亲帮他带孩子是个托词。母亲去了弟弟更忙了。母亲除了爱打麻将,再没有别的爱好。 城里,家家大门紧闭,碰面的都是陌生人。母亲正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没人解劝母亲。母亲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出门。弟弟为了减轻母亲的伤痛,到处给母亲找场子打牌。附近的麻将馆耍得大,母亲不敢玩。老头老太太们玩得小,麻将馆不愿意接待。弟弟去城郊找到一家小麻将馆。有时间才能接送母亲去打牌。没时间的话,母亲还是歪在沙发上,好像有病似得萎靡不振。 小侄子能上幼儿园了,母亲执意要回老屋。当时,我也跟母亲吵过:人家的老人都知道给儿女脸上贴金,你倒好,就给儿女脸上摸黑。 但我了解母亲,她想回老家,谁也劝不住。 弟媳妇聪明贤惠,善解人意,她知道母亲孤单凄凉。经常给母亲买一些高档的东西暖母亲的心。过年,五百块钱给母亲买的围巾,一千六百块钱买的外套,鞋也是高档的,想留住母亲。 母亲还是闷闷不乐,她悄悄给我说:住城里就像坐了大牢,巴掌大的地方把我圈得关节都僵硬了,腿也疼,手也麻,还不敢说,一说,人家就搬我去医院。抽血、拍片子化验一顿,花一堆钱。 我说:你自己出去走,楼后面就是黄河水上公园,环境多好的。 母亲说:家里暖气又热又燥,出去就得换衣服,换一次衣服出一身汗,一着凉就感冒了,人家听见我咳嗽一声就要去医院,唉。 母亲的苦衷揪得我心阵阵作痛,我们真是没用,只想着不缺母亲吃喝,物质上满足母亲就是孝顺。没想到我们的善意把母亲软禁了,让含辛茹苦的母亲在精神上受了这么大的折磨。 母亲不快乐,我们难逃罪责。原以为母亲成长在城里,她身上潜伏着城里人的气质,回归城市应该是她多年的愿望,我们是在努力为她实现心愿啊!可在农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母亲,对城里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纵横交错的柏油马路已经没有感情了。农村的泥土气息深深植入她的血液。城里,她会迷失自己。只有回到老家,她才活得洒脱自如。 弟弟也意识到这个问题。那时候,他经营了六个冷库。天暖和,带母亲去了冷库,冷库大院有十五亩地。母亲如鱼得水,她喜欢种花、种菜、养生灵。母亲恢复了原来的姿态,每天精神抖擞干劲十足,经常打电话给我和姐姐夸她喂那些牲口。 母亲最讨厌别人劝她:你上了年纪,该享福了,少给他们干活。 每当好心的亲戚朋友这样劝她,她就不高兴地反驳:我还没到了老得没用的时候。 原来母亲就怕自己没用。 其实母亲的用处可大呢,秋忙时,冷库雇的人多,母亲一个人做二十多人的饭。母亲也怪,别人一夸她做的饭好吃,她就来劲了,不顾自己的死活,拼命变换花样。 有一次,冷库有二十多个工人,弟媳妇的娘家亲戚来了有十几个。弟媳妇的妈妈夸母亲:你可会做饭呢,闺女成天夸你做的饭香。她做月子就爱吃你做的饭,我给做了几天,她吃不下去,娃娃都没奶了。 母亲别提多高兴了,脸上充满了笑容,赶紧回应着:记得呢,我不发愁做饭,没给她做过重复的饭,花样多。 母亲说着,搬出案板,拿出刀,把羊轱辘放案板上,把肉剔下来。一个人从早上八点动手烙到下午两点多,给全体工人做饭,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那天,正好大弟去看母亲。当他了解到母亲从天亮起床直忙到下午两点多,在锅上趴了七八个小时还没吃一口像样的饭,心疼得要命,当即去库里把小弟揪出来,指着小弟的鼻尖破口大骂:你心坏了,把妈当奴隶使唤呢…… 后面的话得更难听了。小弟回到厨房,厨房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母亲累了,瘫坐在灶坑旁的麦秸杆上,正吃着没馅的饼就着白开水。小弟受了大弟的责骂,又亲眼目睹母亲这般辛劳,不禁潸然泪下。他扶起母亲说:妈,你休息一会,跟我哥回城里吧,我雇人做饭。 母亲坚决不走,舍不得丢下她养的那些牲口。两个弟好说歹说母亲才勉强答应跟大弟回牧区。 回到牧区,母亲也闲不住。母亲爱惜生命,大弟养的一千多只羊。有的母羊奶不好,生下羊羔养不活,母亲一个也不让扔,都用牛奶喂活。 人常说:有奶便是娘。这句话用于人是贬义,用于畜生再妥帖不过了。母亲一出门,几十只嗷嗷待哺的小羊羔就围过来。母亲把它们当孩子喂养。吃饱的羊羔也像不听话的孩子疯跑撒欢不说,还相互格斗,不是绵羊被撞破眼睛就是山羊被撞断羊角。母亲一面像外科医生给伤者包扎伤口,一面像幼儿园的老师体罚批评好格斗的羊羔。母亲还在地里种了西瓜、蔬菜、豆子,一天忙得屁股挨不着炕沿。 大弟嫌她累,生下没奶的羊羔,不等她看见就悄悄扔了。要母亲发现她会心痛得唠叨不休。 牧民收获的季节比农民晚一些。刚一上冻,母亲就一遍又一遍给我和姐姐打电话,给我们晒她的劳动成果。她喂的羊杀了多少,卖了多少钱,给我们留了几个,让我们回去拿。 姐姐回去,看到母亲又黑又瘦,就忍不住数落弟弟:你零零碎碎喂下这么多牲口,看把妈累成啥了?妈不是你一个人的妈,在你这住一年,得少活三年。 我们姐弟经过讨论,决定;夏天,随母亲的心意,想在哪呆就在哪呆。冬天,必须跟我们住在城里,洗漱上厕所方便。 姐姐带母亲去海南旅游,回来后,母亲在姐姐家过完年就闹着要回。回到大弟家没几天就偷着跑回老屋。 老屋几年不住人。夏天草长得比人还高,春天枯草满院飞,情景十分凄凉。等大弟撵回去,母亲已经把房子打扫出来,咋说都不进城。没办法,弟弟妹妹商量装修老屋。 老屋装修好,母亲在院子里种了菜、种了花。 母亲又在家里支起麻将桌,这回的规模比以前还大,吃住玩一条龙服务。 老人玩得输赢小,年轻人不愿意跟他们玩。村里总共有十几户人家,每户相隔一二里路,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加起来也不够一桌。只能向外村招麻友,招来的老太太玩完就走不回去了,只能住下明天接着玩,母亲好吃好喝伺候着。 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住家里比较操心,妹妹多次劝母亲不要叫人家来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承担不起。母亲不听,还是偷偷地给人家打电话。 那次叫了一个老太太,在母亲家里住了四天。第五天早上说:今天早点耍,耍玩回家。可不曾想,刚耍了一圈,老太太忽然滑溜到桌子下。几个老太太慌了神,母亲赶紧拨通妹妹电话。妹妹风风火火开了个三轮车,一边往回赶,一边叫村里的医生开车去救人。 那个老太太是急性脑梗,救得及时,捞了个命。母亲吓得够呛,跑到北京的的小弟家,一口气住了两个月。 送母亲回来,弟弟请村里的年轻人喝酒,讨论起老人问题。大家一致认为:老人没病没灾是儿女最大的福气,儿女尊重孝顺是老人的福气。 说起母亲,年轻人都说母亲是村里最幸福的老人。弟弟不这样认为,母亲是孤单的。她养育了五个孩子,她的晚年应该是儿孙绕膝,有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可五个孩子天各一方。最远的和母亲一两年见一次面,最近的也是几个月见一次。老话说得好:儿走千里母担忧。母亲想我们,牵挂我们,我们一给她打电话,她就说个没完没了,急忙放不下电话。没有儿女陪伴的老人还算幸福吗? 母亲一个人住在村里我们心里总不踏实。弟跟年轻人说:打牌对老年人有很多益处,预防老年痴呆症,延缓衰老,活动肢体关节等。让他们支持自己的父母打牌。其实,弟还是在给母亲找麻友。 我离开村子有二十多年了,村里娶回来的媳妇我基本不认识。去年暑假,我回去看母亲。陪母亲打牌的人很多,有放暑假回来的学生,有住娘家的闺女。暑假正是农忙时节,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忙得没时间打牌。 邻居和我家隔一条马路,我坐在邻居家大门洞和邻居闲聊。南边,一个中年妇女甩着臂,向北姗姗而来。不一会就走近邻居的大门洞,邻居探出头问:干啥去?中年妇女不自在地笑了,说:我想上街买小鸡,手里没一毛钱。想去朝鲁(弟弟)他妈那打闹两个钱呢。嘿嘿。 邻居瞥了我一眼,哈哈笑了。中年女人去了我家,邻居望着她的背影努努嘴说:你妈可能输钱呢,青黄不接,村里的零花钱都是你妈给供呢。就像她,一没钱就跑来和你妈打牌。 我听了,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种被人羞辱的感觉,这不是明白着嘲笑母亲糖(方言:傻),掠夺母亲的钱,欺负母亲年老体弱孤苦伶仃吗? 我气愤地给弟打电话:咱妈输了那么多的钱,全村人的零用钱都是咱妈出的,人们不但不感恩,还嘲笑咱妈糖呢。 弟却不以为然地说:嘲笑咱妈又没嘲笑你,你不糖就行了。 糖不是有遗传吗?人家连咱都嘲笑了。 弟不耐烦地说:只要妈高兴,输点钱算啥,不输钱谁陪妈呢?再说咱妈用那点钱,雇了那么多保姆还糖? 我仔细琢磨也有道理,父亲在时,母亲就是赢个鸡输个牛的人。现在老了,恐怕连鸡也赢不回来了。弟说的对,输点钱不重要,她健康、开心、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老人和小孩一样,妥善安置好他们的养老问题,我们才能安心的工作,社会才能做到真正的和谐、稳定。 愿天下母亲健康长寿。 梁丽萍 1972年出生于内蒙古巴彦淖尔五原县塔尔湖镇,毕业于内蒙古大学外语系,曾短暂的在五原三中任教。2000年离开美丽的河套平原,随丈夫定居于陕西咸阳市中铁二十局咸阳基地,相夫教子,时而打零工谋生,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作品主要发表在《中国铁道建筑报》、《开路先锋报》、《大路报》、《敕勒川报》,《陕西工人日报》、《每日周刊》、《黄河晚报》、《当代文学精选》、《西部作家》、《燕赵文学》、《蒲风辽苑》、《星光文学》、《企业家风采》等报刊杂志上。其中《老姜和他的罐车》获得陕西省新闻工作者协会企业报分会副刊奖评选中获散文类一等奖散文组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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