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禄散文】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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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766 | 回复5 | 2016-5-10 16:22: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引  题
      国家解放,天下太平。穷苦人民翻身,扬眉吐气。这是一年的农历正月初二,一位头戴藏蓝色盖过眼帽子,身穿亮蓝色碎花棉袄、棉裤,脖子上围着一条时兴花块块围巾的年轻女子出嫁,她从沟东西洼村来到了沟西的北社村。既没有别家大姑娘出嫁时的亲朋满座,花轿相迎;也没有娶新媳妇时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只是让一个壮实的男人手牵着,自己轻脚快步地相跟着来到自己此后大半生厮守的窑洞,坐到了铺着新席新被子的土炕上。
这个时兴的女子就是我母亲。我外婆当时是她们西洼村的妇委会主任,全公社有名的劳动模范。她思想进步、性格开放,敢于领新,移风易俗。她把自己疼爱的二姑娘嫁给了我父亲——一个心灵手巧、热爱劳动的好后生。女儿出嫁的那天,她亲自打扮,没给我母亲穿红袄绿裤子,也没让我爷爷、奶奶借花轿迎娶。这一打破传统的结婚仪式,当时在我们公社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
人们都在相互传诵:有个叫王彩云的姑娘,新式结婚,没张狂花费,不兴师动众。她像一朵彩云一样,静悄悄地飘然而来。
来到这个让她此生受够了累,吃尽了苦,操碎了心的家。
原先,我们家是一个大家庭,我父亲有8个兄弟,两个妹妹。兄妹10个他是老大,我母亲自从进了我们家门就成了家中的好劳力。我爷爷去世得早,祖母是内当家,掌管着全家人的吃喝用度。我父亲是劳动部长,一天没明到黑在外头出力流汗。母亲在家里相当内务部长,样样事情都是她亲自去干。她起早贪黑,打扫庭院,劈柴做饭,喂猪垫圈,整天从案边到锅边,从锅边到圈边,不停地忙碌。遇到忙天,她干完家里的活,还要和我父亲、叔父们一起干地里、场里的活,每天,她都是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一个。等全家人干完活、喝罢汤她还要涮洗锅碗。随着我叔父、姑姑们长成人后,我们家也像一棵大树分了许多杈。但家分心没分,我们虽然不在一起住了,但遇事总是一起搭伙干,无论哪家有忙,大家都是一伙手地去完成。我几个叔叔,年轻时都在外边闯荡,所以屋里的许多农活都是我父母亲帮着干的。
我母亲是天下最善良最厚道的女人,53岁时因病去世,她一生对任何人都无所求,也没得罪过一个人。母亲一生抓养了7个儿女,其中2个很早就夭折了,我前边曾经有个哥哥,长到一岁多殇的,对于一个女人,失去爱子比要自己的命还受伤害,但她后来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我有两个姐姐,为了能再有一个男孩给我添个扶帮,母亲又生了三个女孩,其中一个生下不久就殇了,最后活下来一儿四女。为了五个儿女,母亲积劳成疾,但她是那种有苦装在心里,有泪咽在肚里的人,有病从来也不给任何人说,总是一个人悄悄扛着。
我小时候并不是规矩的孩子。用我祖母的话说,匪得猴都看不住。我父亲给我总结出了“三不”。不见人面:成天在外面胡球疯,吃饭常常找不到人,家里人站在大门口两手合成喇叭筒,每顿都要喊上几十遍。不走人道:出门走亲戚或者跟大人上地干活,正经的路不走,那儿高那儿陡那儿险走那儿。不干人事:堵人家烟囱,偷生产队里西瓜,用弹弓打人家鸽子,与邻村孩子打架,……匪事(关中人说的非常淘气)没有我不干的。
我父亲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他认为,像我这“货色”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因此,我小时候挨过父亲不少鞭子。那是一条真正的上等黄牛皮拧成的皮鞭,我父亲年轻时候在村上当饲养员,饲养过一头在我们方圆十村八里出特壮实的大公牛。这头牛性子很烈,劲头很大,别的四五头牲口才拉得动的大车,它一个驾到辕里就可以拉上跑。有几次犯了性子,一连顶倒了几棵大树、顶坏了几辆大车和十几个麦秸垛。村上的年轻人没有几个敢接近它,但它硬是被我父亲驯打得服服帖帖。我父亲用他那条驯养公牛的皮鞭教训我,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破了全家用来储水的一口大瓮,被父亲用皮鞭抽得皮开肉绽,双腿红肿,几乎不能走路。就这,我还硬是没嘴软。
因为我匪事,我母亲不知向人说了多少话,赔了多少情。有一次,我们一群孩子到沟里斫(割)柴禾,为了争夺地盘,一个孩子骂了我,被我用捆柴绳绑到树上教训了一顿。这件事后来的结果是我被这个我欺侮了的孩子的堂哥——一个20多岁的小伙恶狠狠地报复了,我被打得嘴肿得像发面馍,三天无法张开,连喝一口水都要喂半天。我几个叔叔知道原委后,明显气不忿,他们非要找这家大人算账不可。五叔父说:“孩子们的事,大人们为什么要掺和?他们能买姜窝,我们就能买蒜硾!走,寻他个驴日的走!”但硬是被我母亲拦挡住了。就这,趁我叔叔们火气消了,我母亲还流着泪一个人悄悄地跑到人家家里向人家家长陪情道歉。
最严重的一回是,有一次我走路踢坏了人家篱笆,被那家老汉看见了,老汉狠狠训了顿,为了报复那个“坏老汉”,我在一个下午趁大人们到地里干活时,爬上房子墙一连堵了十几家烟囱。我们街道的房子是一家挨一家,一家连一家。我本来只计划堵“坏老汉”一家的,可爬到墙上后就堵上了劲,越堵越觉得好玩,结果一张狂就堵了十几家。晚上这十几户人家一烧炕,呛得鼻子流涕眼流泪,十几家人就到门上骂街:“谁个狗日的干的坏事!到底是咋咧吗?”不用猜,我母亲就知道准是我干的。她二话没说,从门后摸出一把烧火棍朝我屁股蛋上就打。这是我母亲第一次打我,打着打着她自己就哭了。她擦了一把眼泪拉着我给人家去赔情,我挨家挨户地给人家掏烟囱,她挨家挨户地给人说好话,把人丢尽了!那一次,我暗暗地下决心,以后再不给母亲闯祸了。
不知有多少次,母亲都是咬碎牙齿往自己肚子里咽,她天生的怕事,怕我闯祸,怕我坏了名声,怕我败了门风,怕我问不到媳妇。在我们地方,一个男孩到了十一、二岁还问不到媳妇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事,因为它意味着这孩子一辈子有可能打光棍。我母亲就我一个男孩,她可不愿意让她疼爱的独苗子将来断了种。我母亲常常教导我:“人活一口气,狗活一张皮。娃,你给咱争口气,把你的狗脾气改一改!行不?”末了又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妈相信我娃能改!”母亲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却知道周处的故事,她常常拿周处的故事教育我。
俗话说:“人活一口气,兽活一张皮。”一个人只要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毛病,要想改正是完全可以的,并不是什么“山水易移,秉性难改。”
我到十一二岁的时候,便已经成了中学生,这时候,我的性格开始变化,不再那么淘气了,母亲也很少再给人家赔情了。她开始张罗着给我定媳妇。有年冬季的一天,前村一个老汉寻到我家门,老爷子一手提着长烟袋,一手提个布兜兜。我一看见这老汉就赶紧射进了门背后。母亲开始以为是上门给我提亲的,就赶紧端茶倒水,问:“大叔,你来了,有啥事吗?”
老汉问:“把你娃呢?我今日感谢这狗日的来咧!”
我心里想,他一准是来向我母亲告状的。我骑驴的事他还没有完。冬天,麦叶长高的时候,农民们怕过早发旺,就把生产队的牛马驴等大牲口放到麦地里让它们吃。前村有一头关中驴,个头高大,但性格温顺。我们村距离学校大约有三里地。每天上学放学,我便把这头驴当做我的坐骑,一大群孩子,牵的牵,赶的赶,浩浩荡荡,颇为壮观。这么大的排场,自然很快这就被前村的饲养员老汉发现了。他到处寻我,说要缷我一条腿。但这事后来不是因为我帮老爷子找到他丢失的旱烟锅而宣告平息了嘛!他今天又来我家要干啥?
只听老爷子对我母亲说:“大侄媳妇,你不知道,我的这个玉石嘴烟锅是我爷年轻时用三石麦(一石300斤)换的。我伯吃了一辈子,临殁传了我,我差点把它弄丢了,亏得你娃拾去交给了我!”
老爷子说话间从布兜兜里掏出一幅点心说是给我吃,又拿出一撮子四川卷烟子,说是送我父亲的。我一听不是找我算账,才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我从门后边跳出来对老爷子说:“大爷,你不要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一天,我觉得脸上特有光。但这还不是最让我母亲长脸的。最长脸的是有一年夏天,曾经被我踢还篱笆的那家人,孙子在地里拾麦穗时,不小心掉进一个胡圈(水蚀的溶洞),胡圈垂直向下50多米深,里边黑古隆冬,据说有人曾见过洞口盘过一个扁担长的大长虫(蛇)。男女老少围了几十人,没人敢下去。我让人找来一条井蝇,往腰里一缠,双腿一跨就哧溜了下去。我把这个孩子背上来后,他家老爷给我捉了一只鸡,说是给我压惊,但我母亲说什么也没收。但从此以后,村上人对我刮目相看。
我从学校毕业后,为了自己能端上国家饭碗,从陕西跑到了湖北,把不满一岁的女儿丢给了母亲。为了孙女有奶吃,母亲专门养了一只奶羊。村上人见她成天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羊。有人就说:“大姨,你把娃放到地上,让娃跑跑,你自己歇歇!”她口里说“噢”但就是喜欢把孙女抱在怀里。女儿小时候调皮,只要一放到地上,就到处乱跑。有时候,孩子在前面跑,她拉着羊在后面追,村上的人常能听到她们婆孙俩欢乐的笑声。
一年后,我因为爱人对女儿思念,把女儿接到了我们跟前。女儿到了我们跟前以后,奶羊也被我父亲卖了。没有了孙女和奶羊,我母亲像失了魂,那段时间,只要有人一问她:“大姨,想你孙女了吗?”她当人面只说一句话“咋不想!”背过人就泪流满面。
我没料到,女儿这一离开,对母亲的打击竟然这么大,她的精神寄托完全垮了!不久母亲就因胆结石住进了医院。手术时却发现了可怕的肝癌。这个消息让我如五雷轰顶。强忍悲痛,为母亲医治。过了一年,母亲还是离开了我们。我当时还在十堰市一所山区中学,那地方偏僻,母亲病危的电报是三天后才到我手里的。赶回家时,母亲的坟墓已经合堆。据守在母亲跟前的亲人们说,她临咽气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出任何要求,人们看她痛得都咬烂了舌头,但她始终没有说一个疼字。问她是不是想见儿子,她说,不想见,儿子干国家事,刚走没几天,不要给他说了。亲人们给她说,你坚持一下,孙女过一天就回来了,母亲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流泪。一口气急忙咽不下去。大约要给亲人们一个幸福地终了,她临走时慈祥的面容是微笑着的。
我跪在母亲坟墓前叫天天不灵,叫妈妈不应。母亲就这样没看我一眼永远地走了。
母亲走了,像彩云一样。正如她来到我们家:静悄悄地,飘然而来。如今,她又飘然而去。


 作 者 简 介

文章作者董怀禄

文章作者董怀禄


作者简介: 董怀禄,笔名小河水;新浪博客昵称:长安亦君;QQ昵称:细水长流。陕西礼泉人。早年任教于家乡陕西礼泉一所中学,1985年招聘到湖北十堰。先后在市十一中、市三中、市一中任教,担任过教务主任、政教主任、教学副校长、校办主任、党办主任、校史办主任,现任某校副县级专职工会主席。中学高级教师,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1996年,先后入选《中国中学骨干教师辞典》和《中国当代专家大辞典》。中国新文学学会会员,作协十堰分会会员,湖北省、十堰市教育学会会员,曾任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年轻时喜好写作,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曾担任《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教育部指定中学生读物)一书副主编,参与过《教子有方》等12本书籍的编写。有多篇教育教学论文在《中国教育报》、《学习月刊》、《湖北教育》、《湖北党建》《语文学习》等报刊发表。

2016年4月,“精短小说”杂志推出董怀禄26万字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咸阳日报》(4月12日)和咸阳电视台进行了报道,《新看点网》等多家网站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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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苍茫 | 2016-5-10 20: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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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苍茫 | 2016-5-10 20: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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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6-5-11 09: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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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怀禄 | 2016-5-11 09:29:5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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