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博呦——跟爷迈庙上游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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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720 | 回复7 | 2015-1-3 14: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爷耳背,又是地道的老陕,听不懂普通话,本文焚稿之前是要大声念给我爷听的,因此全用陕西方言。)

        我爷本干是三河口渔民,是正儿八经的水族把式(本干,本,树根。干,树干。原本的意思)。划船、浮水、织网、捞鱼无不拿手。巨船下水,工程浩大、技术繁复,县长也得亲自骑上他兀二八加重,登门请我爷出手。修建三门峡水库时,全家被迫迁往甘肃,我爷托县长关系才留在华阴,南靠曲城。 “曲城村”这个名字太土咧!况且与地形不符。曲城乡党都晓得我村巷道端南端北,田野平整,基本是一片平原。村东头儿既然是孟塬高坡,我看叫个“东坡村”才妥帖婑偞(婑偞,读wóye,令人满意。)!
        我爷不识字,却擅长最高端的艺术——草书。我还穿衩衩裤儿的时候,整天在热炕上窝跟头。睡觉前我爷便把我架上头顶,左手护住我尻蛋子,右手拨拉着我牛牛儿,吹口哨诱我尿尿。他摇头晃脑,用他孙儿的牛牛儿在厦子埆地写一个草书“李”字。(埆地,土地地面,埆读quó)一边完成大草作品,一边唱着口歌:“一二一,叫老李,老李支锅,你下米……”

        我爷常年四季在黄河渭水里劳作,把腿泡得青筋暴突、龙蛇飞舞;泡驼了脊背;泡聋了耳朵。大年初一一早起来,我拿长竹竿挑一长串儿“大地红”鞭炮,老远从门缝儿佽到墁上(佽,读疵,伸、塞。墁上,门口)。我爷美美咂一口卷烟,歪着头点响鞭炮。我却到门背户眼窝睒下,只见墁上娃娃都捂住耳朵却到树背户(却,读quò,退、藏);巷里大人都绕道粪堆扭头而行。好些炮皮炮渣渣儿从门缝缝儿蹩进来,炸到铁门上连敲铜锣一般。我爷是这炮火硝烟中谈笑风生的孤胆英雄。只见他立在狂轰乱炸的鞭炮根底儿,给路过的乡亲们微笑招手,嘴里喊着:“巧莲嫂子,年过得好!”我肯定听不着他的声音,但你放心,巧莲奶奶给我五毛钱押岁钱时,这大义冽然的喊话还会重复几遍的。
         
        一到遇集,我爷便把手一招喊道:“博博呦——跟爷迈庙上游玩走。”我便辞别正在专心和尿泥的碎伙伴儿,随爷上路。兀会儿华阴市还是华阴县,最热闹的路段不是太华路,也不是四十米大道,而是西岳庙街道,简称“庙街”或“庙上”。我半路走不动喽,我爷就背上我走。这条路对碎娃儿连老儿家来说实在是太窎咧(窎,读吊,长、远)!
        过了亭子巷,先到东桥桥头儿咥几个热油糕。油糕好吃也难吃——好吃的是外酥里嫩甜蜜可口;难吃的是糖心外流直烫脊背。“糖心外流”好理解,“直烫脊背”理解起来就必须靠亲身体会咧!油糕烫嘴,不敢鲸吞,只宜蚕食。你刚咬开个碎口口儿,滚烫的糖心便从手心流到手背,你紧忙翻手揸臂伸舌头去舔(揸,读za,向上伸),糖心便流到胳膊肘儿,胳膊肘儿一抬,紧赶伸舌头去撵,又流向肩肱头儿,肩肱头儿一捩,把你捩了个连轴儿转(捩,读liē,扭、转),转十圈也球都不顶,人家糖心还迈脊背流了个欢,你就是眼镜蛇吐着长信子也够不着咧!咥美了油糕,烫美了脊背,我爷拿一豁儿油渍斑斑、内涵丰富的花手巾再裹上三五个带走。
         
        这三五个油糕并非当作路上的干粮,而是要送给他老姐。他老姐在现在华阴市文化馆对面儿的巷子口儿给她儿招呼茶馆儿(她儿,读tãeí)。这茶馆儿是土墙瓦房,土墙颓败,房顶破烂,常年吊着毛草絮絮儿,透风漏雨、冬冷夏热、顺天应时。土台土灶临街,倒是省了一扇墙。茶馆儿里头摆了七八张遍体鳞伤的矮桌,零散些非跛即瘸的残废小板凳。人来人往、生意红火、乌黑嘈杂。土灶上搁着几疙瘩乌黑磨砂的高嘴嘴儿茶壶。他老姐便两眼发直,翘着二郎腿坐在高杌子上岸“啼哩趴拉”拉风函。只见他老姐头上胡球苫块儿灰头巾,上身罩一件肥大臃肿黑棉袄,偻拐儿腿塞在绑紧裤口的黑棉裤里,露出一对儿“三寸黑莲”棉窝窝。我爷叫道:“老姐,吃咧没有么?”他老姐没有任何反应,继续两眼发直拉风函——啼——趴——啼——趴——啼——趴……我爷逮住肩肱头儿摇了摇,他老姐如梦初醒、若有所思接住油糕,提起黑壶迈瓮盖上倒两碗清茶,叫俺爷俩享用。这茶碗是绿瓷底儿、土陶沿儿,大多有绽纹儿连豁碴儿。茶水滚烫,我便一边吹茶,一边听二位老人“唱天书”。二人都是资深聋子,却谝得沧海桑田、星移物换。我爷喊道:“早儿吃的啥么?”他老姐答道:“兀灰拿啥都抹不净着呢!”我爷劝道:“嫑管天晴不晴,吃得美美的,把身子当个事……”我爷谝渴了就喝茶,我年幼无知,不晓得他俩谝的啥,便只能喝茶。迈后岸茅子尿两泡尿他俩才勉强尽兴。
      
        我爷依依不舍引我离开茶馆儿。先到二运司领二十八块钱退休工资,再到蔬菜公司对面儿买三毛钱羊杂碎。老板把一豁儿人民日报叠成三角筒子,递到我手里,再从肉蒲篮里头捏几撮儿羊杂碎迈三角筒里一填。我爷连我边走边吃,但他吃得很少,大多叫我捏着填嘴吃。我吃上几口就舍不得咧,便把这人民日报捼起来叫我爷揣到怀里囤下,过一会儿拘不住喽再掏出来吃(捼,读我,折。囤,读抬,储存。拘不住,忍不住,拘,限制、约束、忍耐)。再掏出来时这羊杂碎便叫我爷暖得热乎乎,报纸也快叫杂碎渗透透咧。拆开报纸(拆,读cā),你会惊奇地发现抓到的腰子上印着“改革开放”,捏到的心肝上印着“苏联解体”……但无论“改革开放”还是“苏联解体”都叫人回味无穷。
        嚼着“改革开放”连“苏联解体”,俺爷俩便来到新华书店隔壁儿的门市部买茶叶。我爷买的不是咱现在常见的茶叶,是砖茶。砖茶,砖茶,顾名思义,形状同砖一样,坚硬也同砖一般,拿回去都能砸核桃用。这砖茶拿回去得先搁到铁锅里蒸熟蒸烂,再揽到蛇皮袋子上晒干,渴捱喽抓上一把拿开水冲着喝(捱,读nái)。但我爷不冲着喝,他美美挖上半壶砖茶搁到炉子上熬,一熬就是美美一宿,把清水熬成黄汤把黄汤熬成红汁儿把红汁儿熬成黑沫糊再把黑沫糊蹑过熬干(蹑过,几乎、差不多)。第二天把这快熬干的黑洞洞茶壶一提,引着我圪蹴到对门儿牛棚根底儿的碌碡上,晒暖暖。日头照得他一眼窝儿挤着,一眼窝睒下。有人路过,他便招手喊道:“今儿这日头嫽太太,娃他拴虎儿伯哩些,吃根儿烟,好烟——黄公主!接美。”喊着扬手一撂,就把烟撂到拴虎儿怀里咧!他的喊话聒着了碌碡根底儿打眯盹儿的黄狗,黄狗渴睡得肸肸儿捱不起(肸肸,读斜斜,实在的意思),报仇一般硬睁开一只眯眯眼儿瞪我爷一眼,看我爷不招识,就恓惶地哼唧一声,把头埋进毛茸茸的怀里酝酿美梦去咧。     
        我爷咂上几口沫糊茶,抽上几口黄公主。眯着眼,享受着烘烤大地的暖日头,享受着孙儿陪伴的暖日子。脊背晒得咬人喽,便拿他特制的“狼牙棒”佽到棉袄里头去挠(佽,读疵,塞进去)。这狼牙棒的制作并不麻繨,拿捅炉子的火杵子戳进一根儿干迸迸包谷芯子就成了。狼牙棒够不着的地方,我便拿冰凉的小手塞进去挠。这蔓延的咬人,叫人挠了西头儿挠东头儿,挠了东南挠西北,越挠越咬人,越咬人越要挠。最后把脊背满豁喽都挠了个遍,换个小手再来个二茬(茬,读cān,遍,次)。这咬人不仅蔓延它还传染,挠着挠着就传染到了我的脊背,我爷便拿狼牙棒佽进去给我过瘾。俺爷俩过够了瘾,我爷头仰起,噙住他这黑壶的豁豁壶嘴嘴儿美美咂一口又黑又稠的酽茶,呡一下嘴,眼窝一挤,喉头起伏,头一歪发出陶醉的声音——啧——啊!看得我直流涎水。我爷陶醉消散之后便拿壶嘴嘴儿灌我一口。好我爷哩些,这稠瀼瀼黑茶把人都能苦死!肚子咕噜噜响美美一黑喽,根本就睡不成个囫囵觉。
        买了砖茶还要迈接踵摩肩的集市上挑拣锄把、镢头、耙子、镰刀、粪篓儿等农具。嫑看我爷早年是泡在河里的渔民,但是当了移民南靠到没有水的曲城之后能虚心学习,迅速转业成为全村的庄稼把式。锄地、扶犁、磨地、摇耧、割麦、铡草、喂头牯、吆碌碡、扬场……无不在行(喂头牯,喂读育,喂牲口)。我转学到县城之后,我爷坚决制止我爸转让田地。我爸在县城打拼,他便在农田做活。他精身子在燋日头下锄地的身影我一满满都忘不了。
    
        我上中学的几年,风雨无阻地打乒乓球;没黑儿没白儿地写情书,逐渐疏远了我爷。高中时遭到失恋的沉痛打击,整个人蔫了下来,觉得愧对我爷,便常抽时间回老家陪老儿家。兀时候修高速公路,老家的土房被铲平,西潼高速就苫在我老家上面。我爷我奶住到了我家的平房。我暑假拿一本《西厢记》回老家。晌午最热的时候连我爷掂一卷子凉席儿,迈高速路桥洞儿里头歇凉。我爷是文盲,但是精通秦腔。碗碗腔、眉户儿、迷胡儿、老腔无不痴迷,兀会儿老腔叫灯影儿,至今我还记得钻到灯影儿后台看内幕的场面。(现今的老腔就是把撂过皮影儿的灯影儿后台加上原生态的艺术动作搬向前台。)他不爱《红灯记》等现代戏,但是《铡美案》、《西厢记》、《窦娥冤》、《白蛇传》这些古戏剧本都是能整本哼唱的。我连我爷仰躺儿在凉席上。我念一段,我爷哼唱一段,爷俩细细品味张生和莺莺的曲折爱情。念着念着,我爷的呼噜声就盖了过来。我不情愿单独一人享受后文情节,便默默背诵前文精彩曲段。这便是我涉足文学的滥觞吧!
      
        好景不长,这年冬里一天,我在教室发愣,被正在讲圆周定律的数学老师叫醒,说有人寻呢。我妈立在教室门口神色异常拉我回老家。我下了车看到老家门口停了好多摩托连自行车。人来人往、嘈杂忙碌。我一蹻进门(蹻,读qiao,跨),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边前的活儿,像被点了穴一样钉住了。我问道:“我爷呢?”没人应声。空气凝固。我再问一声:“我爷呢?”还是没人应声。我爸从过道儿失魂落魄地走出来,引走了所有的目光。我问道:“爸,我爷呢?”我爸两眼茫然,也不应声。整个庭院变成了真空,连我喊话的回声都听不着。我再喊道:“我爷呢?”只见我爸抬起僵直的右臂朝西南墙角儿杏树底下一指,一滴眼泪跌到地上,我回头一看,是一副棺材,我嚎啕痛哭,一头撞向棺材。据说这一撞才解开了刚才点的穴,庭院恢复了嘈杂忙碌,人们又开始各忙各的。
        
        我爷的坟就在东坡上。十二年来我发现自己不爱连全家老少一搭里烧纸,我爱一个儿上坟。今年寒衣节我回东坡上坟,跪在坟前学着我爷拿树枝枝儿在地上画个大圆圈儿喊道:“爷,博博给你送寒衣来咧……”还没喊完,我泣不成声,眼泪洒向坟头。我隐约听见我爷喊道:“博博呦——跟爷迈庙上游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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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山梦,半榻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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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 2015-1-3 18:14:39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得蛮有意思。比如吃热油糕等细节描写,真实,生动,充满生活趣味。好多陕西方言的写法不知有出处,还是自创?
给爷念用方言,发在这儿最好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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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莫笑 | 2015-1-3 18:59: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陕西方言古雅朴拙,必须有出处。古书上可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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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莫笑 | 2015-1-3 19:02: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嫣然 发表于 2015-1-3 16:23
问候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多多指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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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莫笑 | 2015-1-3 19:04: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铃兰 发表于 2015-1-3 15:40
欢迎到西部文学落座,新年好!

新年快乐,多多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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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莫笑 | 2015-1-3 21:45:3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孙老师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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