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奔赴农村”的,我自己都觉得很不配“奔赴”这个词,我实际上是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去上山下乡的。首先,我下乡并不是属于自愿的,更谈不上是“心灵深处的一场革命”,看到有些同学,我的学哥学姐们面对下乡,慷慨激昂,气壮山河,“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有的甚至写下“血书”,向党组织表决心,献忠诚,还有的甚至不惜与家庭决裂,这般气势,这种“革命豪情”对于我是万万没有的。文化大革命对于我的家庭,首先是父亲遭了殃,家中一切全部扭转了,父亲从革命军人、革命干部一下子成为三反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冠之一高帽游街示众,称之为“牛鬼蛇神”,关进牛棚,父亲当年支持彭德怀的“万言书”,讲真话并在四川与彭德怀相遇畅谈,这也成为文化大革命他的最大罪状,公司礼堂的大批斗,游街戴高帽,早请示,晚汇报,唱“我是牛鬼蛇神”之歌,被多次抄家,家的周围贴满了批判父亲的大字报,正对家中窗户的高音喇叭天天播放着打倒父亲名字的口号,姥姥扫院子改造,家中随时被批、被斗、被勒令,整个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我也是经常被勒令的对象,指定到学校受批斗和劳动改造,对于上山下乡的革命行动我哪里还会产生一丝“革命者的勇气”,下乡既是对我的一种逼迫,也是我幼小心灵对无休止地斗争的一种逃脱,满脑子想着父亲的话,想着赶快离开这个充满红色恐怖的世界。 “农村好活人”父亲身处恶境,无奈的一句话,也不算什么高深的哲理,但我深知它真正的含义,他也希望我远走高飞,起码脱离这个浮躁扭曲了的社会,父亲在用他滴血的“心”告诫我、鼓励我,也是这段话,成为我走入社会的一个基石,也是我人生第一个转折点上树立的一个航标。 1968年12月28日,天没亮,我就起床了,实际上我一夜无眠,脑中闪过都是文化大革命残酷的场面,躺在被“家委会”已经“霸占”的房子里,幼小的心灵已悄然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报仇雪耻已在我内心发芽,我到农村好好活人,好好干,干好了回来与整我家的人“算账”,象父亲当年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警卫员返回家乡的情景,多么伟大的一个梦想和愿望啊。现在回想又是多么幼稚可笑。 冬日的清晨,枯叶遍地,心中黯然却又憧憬着美好的希望,当我起床悄悄走进厨房时,才发现母亲早已为我煮好了稀饭,溜好了馍,这一切悄然无声,母亲默默地看着我狼吞虎咽般地吃完饭,又像英雄一样背地上行囊,居然没有什么叮嘱,没有什么母子情长,倒好像我要去过什么好日子一样,默默地看着我走向远方,我也真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做英雄,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走向那我并不知道却又想快点到达的地方。以至多年之后和母亲谈及此事,母亲也是淡淡地说道,你爸说的对,“农村好活人”,你在家里,在城市,太委屈你了。 背着行囊独自一人来到南门外体育场,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到处欢歌笑语,没有任何离别的儿女情长,因为是执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才几天时间,我们就要奔赴农村了,要到“广阔天地里去大有所为”,我找到去耀县小丘镇的车辆,爬上去,一车的同学居然都不认识,我也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也奇怪,一卡车同学仿佛好像都没人关注我这黑七类狗兔崽子,这让我感到我有了一点正常人的味道。我的家庭当时的情况,就像一种瘟疫落到了我身上,把我原有的班长,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全部扒光,取而代之的是“黑七类”、“狗崽子”、“要改造的人”、“要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的人”,个别同学对我是横眉怒斥,更多同学便是避而远之,以免“瘟疫”袭身。我坐在最后的车帮边,随着汽车地开动,心飘向迷茫的远方。 汽车在一片欢呼声中启动了。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狂热的人群。那时的我,由于太大的落差,使我开始了对人生的思考,开始了对人生的怀疑。经常梦中回到那鲜花似海的学生时代,梦醒时分,才知道自己又成了“不齿于人类的一堆狗屎”,“一个目光里有仇恨的狗崽子”。一半清醒一半梦,我多么想永远睡在梦中不再醒来,但生活仍每天把我唤醒,把屈辱、痛苦不停地、重复地给我,给我的家庭,给我那革命一生却又成了“牛鬼蛇神”的父亲;给我那任劳任怨却又成了“阶级敌人”的母亲;给我那天真烂漫却只能默默无语靠边站的妹妹们。 汽车转到了钟楼。更大的欢送人群,敲锣打鼓,红旗飞舞,革命口号此起彼伏,人们全部陶醉在革命的欢乐海洋里。从12月26-28日三天里,西安市共有12万五千名老三届学生像辐射状一样,下到了陕西省各个农村,成为“光荣的下乡知识青年”。可我怎么也“光荣”不起来,只是被迫地随波逐流,冷眼从车帮缝隙中看着这一切,偶尔也能看到几位家属院的熟人,但我已失去了打招呼的勇气,不像车里的几位同学,狂热地呼喊着口号,兴奋地与人群中熟识的人呼喊着。 喧闹声很快就远离了。卡车在颠簸中疾驶,天空飘起了雪花。没人问走到哪里,可能同学们都不知道目的地耀县的路程。雪越下越大,空气也越来越寒冷。我蜷缩在角落里,这才闻到母亲给我缝制棉衣棉裤的新布料的味道。想着家中我喂养的小鸡,平日它们只能蜷缩到阳台的一角,可我现在已顾不上它们了。车厢里传来女同学偷偷的哭泣声,可能感染了其他貌似坚强的男同学,大家刚才的欢乐被冬日的寒风吹散。雪花将思绪凝固,飘落在茫茫的荒原之中。 终于到了耀县小丘镇,已近傍晚。下了卡车各公社的人已等待着接同学们。等同学们坐着牛车马车分道扬镳时,我才知道,我们红崖坡前咀子小队的八女七男学生要步行。接我们的老乡一个个扛起我们的行李就走,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踏雪前行。来到崖边,老乡背着行李在积雪的羊肠小道上向山下走去。我们这十五位学生真是吓傻了,一旦滑落下去,不说是粉身碎骨,也是腿断胳膊折。队长看出我们的为难,派人拿撅头一步一个小坑的挖了起来,在下崖的陡险的羊肠小路上,顺着挖出的坑坑点点,我们十五个同学这才手拉手一步一挪地下了山崖。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我这自认有点身手的人对农民的果敢也产生敬佩。 来到窑洞前又是一惊,我们连房子都没有,住的是窑洞,对城市来的学生似乎又让人回到了原始时代。不过在雪夜里顾不着许多了。队长派一个叫李舵的老人给我们做的包谷糁稀饭,蒸的馒头和江水菜,大家狼吞虎咽咥起来,很快风扫残云般地吃完了。七个男生一窑,八个女生一窑。我才发现十五人里有一个同班同院的何建忠,其他均不认识。何建忠家里成份略高,我想这也好,同命相连,估计其他同学也好不到哪去。倒是大家还有点寒暄和客气,我也长舒一口气,尽管条件艰苦的令我连连吃惊。想着父亲说过:“农村好活人”。这一切,我均不在乎,心里快慰的是,这里的人,没人喊我“狗崽子”了。我憎恨这一称呼。 【作者简介】:李建平, 河北,湖北人氏,教授级高级工程师,老三届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从事建筑设计工作,并创建陕西建筑能源专业委员会,担任学会主任,并曾任《陕西建筑设计》、《建筑能源》内部刊物总编,发表专业论文200余篇,并编写有《浮云朵朵》、《思念妈妈》等,工作之余写作散文、诗歌、随笔、评论等,文章见于《陕西日报》、《西安晚报》、《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华商报》、《法制周报》等刊物,对历史的追忆,对灵魂的注解,让老知青又用文章诠释演绎一曲悲壮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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