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宁静 于 2016-6-3 15:22 编辑
我从外地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到陈老师的灵前点一炷香,让思念化为一缕青烟,在无尽的思绪中悠悠飘荡。赶到省作协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的时候,作协大门刚刚封闭,工作人员也已下班,吊唁堂的大门已然上锁,要悼念得要等到第二天早八点。门口徘徊着三两个意欲吊唁的陌生读者。我停车在门口,拉开车门与正要离开的一名工作人员进行了交涉。我说,我是从外地专程前来吊唁的,风尘仆仆,请法外开恩,让我为陈老师敬一炷香,以示我对陈老师的悼念之情。工作人员说,你明天再来,早上八点继续开放,让热爱陈老师的群众继续公祭。今天的公祭已经结束,工作人员已经下班,劳累一天,也得让他们休息一下不是。我的要求被他坚决地拒绝了,语气中流露着一种果决,似有毫无通融之意。但我并不气馁,再三坚持说,我距此很远,要走几十里地才能赶到这里,往返要费很多周折,现在我已经来到门前,就请关照让我尽一点心意。工作人员看着我的固执,一片诚意,在灼目的电灯光下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那就请你进来吧,随即将大门拉了开来。我把车开到院内,那几个徘徊在门外的读者也顺势跟了进来。我走下车来,果见大门已经锁定,里边的灯泡也不见亮光,工作人员走上前去打开大门,灯光开启,一霎间,耀眼的光明将吊唁堂照得亮如白昼。陈老师一帧年青的照片被挂在屋顶上空,他眼望着星空,似有洞察远方的遐想,也似朝我现出一点微笑。照片两边放满了花圈挽帐,其中五位中常委的花圈紧靠着陈老师的相片,气氛庄严而肃穆。吊唁堂里不设香案,只有蒿素如雪,挽帐低垂,黑色的印刷体上写着各位敬挽人的姓名单位。于是我对着陈老师的遗像深深地弯下身去,将我几天来的思念和沉痛送进恭敬的三个鞠躬中去。 一九九七年,我第一次踏入现在站立着的房间,不同的是,现在的吊唁堂是陈老师当年办公写作的地方,也曾经是国民党中将军长高桂芝公馆,所来是为了请陈老师给我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序言。是一个华灯初上的时间,从青砖铺就的台阶拾级而上,踏进门来向右一拐,小屋灯火明亮,一张老式办公桌前坐着正在抽烟的陈老师,他的烟瘾很大,一支黑卷烟总是不离手,他说过,卷烟抽着过瘾,纸烟没劲。进得屋子立时闻得到一股浓烈的雪茄味。陈老师一如传说中那模样,一脸的忠厚,似一个地道的荷锄耕耘的老农。这是我第一次拜访陈老师,和我一同前来的有著名报人、韬奋奖获得者、杂文家、西安晚报社高级编辑郭兴文和著名青年诗人、《陕西日报》社副刊编辑耿翔先生。《佛坪》是我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我长篇小说的处女作,倾尽我青春的热血和对文学的梦想,我很想让陈老师写一篇序,对我加以扶持鼓励。那时候的陈老师已经获得了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红遍大江南北,响彻长江内外,如巨人般站立在文学舞台上,令万众景仰。我那时的想法近乎疯狂,不知高低,也不知能不能如愿,就冒昧地想请陈老师作一篇短文,为我鼓一把劲,郭兴文、耿翔早已和陈老师熟悉,于是我便让二人为我作中,就到了陈老师门下。 陈老师很是客气地让我们坐下,先与郭兴文和耿翔寒喧起来,问郭兴文晚上所来何事,郭兴文便把我作了一番介绍,最后说明来意,想把陈老师劳烦一下,扶持一下文学后学。陈老师看了一下我,吸了一口烟,把烟深深地咽下去后,说,兴文,我近几年来很少为人写序了,原因很简单,我要是写序,得要把文章全部看完,然后才能下笔,不会作那些应景文章,既然答应给人写,就得老老实实地写,不要把那些云里雾里的文字堆砌一起说一些大而无用的话,这是我的一贯作法,这几年我的眼睛花得厉害,看东西很是费劲,短文章看了还罢,长文章看了眼睛涩的睁不开,所以一般的长篇小说我是不给人写序的,请你原谅。陈老师说到这里又转过脸来对我说,不是说你是生人我就不给你写,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能写了,也请你谅解。我和陈老师是第一见面,又是面对文学大家,听了这段话后虽然心里有话要说,可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踌躇,郭兴文接过话头慢条斯理地说,陈老师,他是我的朋友,平常写了不少东西,我此前把他的稿子看了,写得还不错,另外稿子又是打印稿,看起来不太费劲,你看看,能不能在扶持文学青年的份上,破例写上一篇序行不行?陈老师摇摇手说,真的不行,你我都是老朋友了,我对你没有说假话,不是对这位新认识的作者如此,我是对所有前来请我作序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没有例外过,这个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郭兴文看看陈老师,又看看我,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为的表情。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忍不住地说了这样几句话。我说,陈老师,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其中没有有损你人格的情节和文字,我是真诚地想请你为我这个文学后学扶持一下,指出我小说中的不足,指明我以后前进的方向,所以就冒昧地请你来了。陈老师不急不躁,用不紧不慢地语气说,真的是这样,我这几年给长篇小说不写序了,是因为我看文章太费劲,所以就不写了,这些情况兴文和耿翔都知道,你和我刚认识,还不知道这些,不是说和你不认识就不写,你也不要太勉强我好不好?听了陈老师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味道,一股失望的情绪慢慢爬上面颊。郭兴文一看事情出现僵局,就马上接过话头说,陈老师,我的朋友也是一片诚心,能不能这样,你看不了文章,你给小说题个书名成不成?陈老师一听欣然应答,朗声地笑了笑说,这个完全可以,只是我不是书法家,字写得不好,几个毛笔字而已。郭兴文也笑着说,只要是陈老师你写的字就行。陈老师继续笑着说,只要不嫌这个,那就说好了,我写好后给你打电话,你来取。耿翔和郭兴文全都一气声地说好,等着陈老师的电话。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只好也说好。原本是奔着序言来的,却成了一个题写书名,只好是序言不成退而求其次,也是一件值得高兴事。说了会闲话后,我们起身离开,陈老师陪着我们走向门外,站在青砖铺成的台阶上,和我握了握手说,写作是件辛苦的事,坚持下来不容易,你得好好坚持,坚持下来就会有收获。这是我和陈老师第一次见面时陈老师对我的临别赠言,话说得很朴实,很平和,但也说得很得力,让我觉得这不仅是一位文学前辈对后学的勉励,也是一种期望,我诚惶诚恐,牢牢地记在心间,一直在文学的道路上笔耕不辍,以至于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对陈老师谆谆教诲的些小回报。 陈老师果然为我题写了书名,过了不长时间打电话让耿翔先生来取,耿翔先生把字交给我,展纸一看,一张四尺的宣纸上,写着《佛坪》两个大字,左下落了陈忠实的名字,字体充满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有深厚文化底蕴人的笔墨,叫我更加敬佩的是题写这个书名竟然分文不取。我如获至宝,很快将字送到印刷厂发排,出来后真是不同凡响,拿到书后的朋友说,你能叫陈老师为你题写书名,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还有的说,陈老师能给你这个无名小卒题写书名,由此看出,陈老师对后学者的一种关爱之情,一个大腕能做到这一点,那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些话无过之而有不及,陈老师号称陕西文学中的三座高山之一,有泰斗之谓,能屈尊为一个后学写下这样两个字,没有一种人文情怀,没有一种平易近人的谦逊,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从此我和陈老师有了不间断的联系,时不时打电话发短信进行问候,时不时请陈老师小坐片刻,吃几碗烙面,喝几口小酒。陈老师来时,总是背着一个大提包,挺沉,不知里都装些什么劳什子,我等在门口要替他背,他总是摆着手说,不用,我自己背;坐在一起也没有丝毫明星大腕的举止派头,说话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口气,气氛总是轻松自在,没有一点把作,让人心情快乐无比。每次坐在一起时,陈老师见到我在报上发的散文,就有几句赞语,大抵是,鹏孝,这一段时间我看你发了不少散文,还很有新意。言谈举止中多含关心与爱护;遇到我在报上发几幅书法作品,陈老师就说,鹏孝快成书法家了,不知是褒还是贬,弄得我左右不安,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但过后想来,这充分表明陈老师是在时时关注着我,没有对我的关注,他对我的文学成绩是无法了解的,这应当成为我不断前行的动力。 后来,我的这部小说被陕西人民艺术剧院一位导演无意中看中,约我将其改编成电视电影,经过好几年的折腾,在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播放,想不到的是还获了优秀影片奖,被收到当年电影频道20部优秀影片当中。后来有几位朋友想出资把这部小说再版一次,终于有一位与我有了实质性的商谈,并很快就要进入操作阶段。这期间,我在有一次和陈老师聚会时将这个消息告给他听,陈老师很高兴地说,这是好事,我再给你写一个书名吧。我当然求之不得,上次是陈老师被动为我写,这次是他主动要为我写,这个质的变化是陈老师对我文学写作水平阶段性提高的首肯,我也感到由衷的高兴。过了几天,陈老师打电话让我来取题名,取回来后一看,一张四尺大的宣纸上写了两个榜书《佛坪》,字体比以前写的更有劲道,更有神韵,使我大受感动。可惜的是,那位朋友后来爽约,再版的事付之流水,让我悕虚不已。我再次见到陈老师之后,把这个情况如实告诉,陈老师笑笑说,再等机会吧。 我第五部长篇小说出版后,要开一个作品研讨会,想请陈老师出席助阵,筹备的那几天,我给陈老师谈了想法,陈老师说,这个时间可能他不在西安,要在北京开作代会,但是时间尚未最后确定,如果你在开研讨会时,他要在西安的话一定会来会上,为我这几年的成果说上几句话。陈老师说的这个作代会,是前几年中国作协的换届会,对作协的班子进行一次调整,坊间盛传陈老师极有可能有新的高就,因之此次会议对陈老师而言至关重要,但是我定下的作品研讨会的时间恰好和作代会冲突,使我深感懊恼。当我第二次将我的正式时间告诉陈老师时,陈老师已经在北京准备开会了。他说他到不了会了,很遗憾,但是,你可以以我的口气起草一个短文,在电话里读了给我听,我听听合适了,你就在会上念一下,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种祝贺。我说行。陈老师和我约定,第二天下午七点半给他打过电话来,那时候他有时间。我按陈老师的叮嘱,让郭兴文先生起草了一篇短文,大意对我的写作成果进行了点评,有批评也有肯定,其中引用了一句陈老师常说的话,文学依然神圣,第二天按约定的时间把电话打过去,我一字一句地将文章念给陈老师听,陈老师在电话里静静地听了,当下就说,好,很好,就按这篇文章在会上一念,表示对你的祝贺。我得到这个肯定,心里的那个高兴自是不待言说,想想陈老师正在作代会上,远隔千里之遥,能拨会务之繁忙,能保持十分的耐心,听取一个青年作者的短文,这需要多大的耐性和定力,不是一个温厚长者是不会有这般作为,此中饱含对后学者鼓励和支持的份量该有多重;更重要的是,这段文字对我的作品研讨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是用再多贵重的物质都难以换来的精神力量!这让我倍加珍视,平生难以忘怀。有了陈老师的评语,那次作品研讨会开得还算成功,对我的创作生平作了一个小结,对我取得的成绩有了肯定,也听取了在场诸多评论家的批评,受益良多,使我在后来的创作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我不常到作协来,我对作协总怀有一种敬畏的心理,在这个大院中,有诸多的文学大家,比如路遥,贾平凹等,在这间房子中,有文学大师陈老师,走近这间房子,我总是颤颤危危,如临深渊如临高山大河,有更多的事,和陈老师在外商谈者居多,在这间房间里较少。今天,当我再次踏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已经是物是人非,一代文学大家杳然西去,再也听不到他那朗然笑声绕梁飞转,见不到那和霭笑容相对而立,闻不到浓浓的雪茄烟味呛人鼻息,唯有灵堂之上高悬着的遗像让人恍如梦境,不禁让我怅然若失,悲从中来。然而看到吊唁大厅里这许多政要名流文学大家的挽联挽帐,却让我心生慰藉,一个作家能享受如此隆重的析致哀荣,是陈老师的荣耀,也是文学界的荣耀,《论语·子罕》有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愿陈老师的大道品性,如那江河流水一般,源远流长。 我缓步退出吊唁厅,悄然沿着青砖铺就的台阶而下,仰望着繁星密布的星空,心里默然说道,陈老师,无论你走到哪里,那里就是一个耀眼的星座,你的光辉,永远照耀着我的心灵!
作者:杜鹏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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