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 马
当战争结束了，一切都开始变得有秩序起来，将军接到了一纸命令。
命令的大意是：除应急、警备部队外，所有军马须在11月底集中到城东军马场。
看罢，将军愕然了，他历尽沧桑、饱受战争风烟的老脸上凝结起复杂而玄深的表情。脸颊上那颗两公分见方的弹伤更让人觉得痛楚，凄凉。
秋日的黄昏来得早，将军穿上了那套他早已经收藏起来，被洗磨得完全泛白但却依然折叠得笔挺的老军装，十几块大大的补丁使人看着就觉得像是用布片儿缀起来似的。不过穿在将军身上更显出一种苦难中的豪迈与雄姿。将军蓦然生出当年叱咤战场的快意和威武。
当将军走进马厩里时，一匹没有左耳耳廓的军马先是用愕定的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将军，而后象每次出战前一样，仰首，长长嘶鸣，那一声长鸣像英雄的呐喊一样，雄浑、高亢而悲壮。
将军兀自牵了军马，走上郊外的旷野。在抚摸军马坚挺的鬃毛时，将军不经意触到了军马那没有耳廓的左耳，坚硬的伤疤直揪得他心痛。那是在很早的一次战斗中，军马为了保护将军，奋力用头抵向挥刀朝将军砍来的鬼子时被削去的。将军还清楚的记得，在失去左耳的一瞬，军马只是打了一个沉闷的响鼻，没有一丝狂愤，没有一声哀鸣，像所有铁骨铮铮的军人一样。
不觉之间，将军的眼眶竟然湿湿的。将军定了定神，踩进马镫，跃身上马，长鞭一挥，凌空裂响。军马突然双目如炬，一声嘶鸣，奋蹄，哒哒哒……向西边余辉里的那一仞远山飞奔而去，如曾经在战火硝烟中冲杀一样坚毅，勇猛。
军马是将军亲手牵进军马场的。在马场的门口军马还向那个朝将军敬礼的卫兵正立了片刻。将军的眼角再次湿润。安置好军马，准备离开时，将军深情地扶刷着马颈上的长鬃，像在安慰一个对组织的安排闹小情绪的战士一样。马是最通人性的，更何况军马跟随将军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同甘共苦，历尽磨难。军马仰首愣愣地看着将军复杂的几尽扭曲的面孔，突然像接受检阅时一样：仰首，挺胸，四蹄正立，缎子似的鬃毛在身体调整的一瞬泛起质感的光泽，一种雄健之气油然而生。
从军马场一回到部队，将军就被派往外省学习去了，为期两周。
学习归来，将军刚下火车就要警卫员径直驱车驶往城东军马场。
从车里刚出来，将军一眼就望见在一处围场里和其它的军马一起散步的坐骑。军马也看到了从山坳里跑上来，一路扬尘的黑龟壳里钻出来的将军，愣了愣，突然朝这边奔跃而来，只可恨被拦木挡住了，直撞得军马重重打了个趔趄，将军的心剧痛。
将军发现军马竟瘦了那么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竟消瘦得这样厉害，皮毛没了丁点儿以前的质色。将军抹了把泪，走过去，跃过围栏，一把抱住军马的脖子，两行热泪落下，溅起朵朵尘花，沉重而缥缈。
突然，将军转身对赶来欢迎他的人厉声喝道：“谁是饲养员？”脸色铁青。
“哦……哦……我我，是我。”人群里飘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才十来天就瘦成这样？怎么喂得？”将军的语气铿锵而愤怒。
“这马……总是不好好吃。草料呢……是刚从内蒙运来的一等品，兽医检查过也说没病。”那人说。
“是的，一切都很正常，可就是不肯进食。”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补充道。
将军沉默了。看着军马，将军的大脑里翻动起曾经的记忆。将军从门口的草垛里抱起一扑草，颤抖地喂给军马。马儿很听话地张开嘴，舌头一卷，一撮草就进到嘴里咀嚼起来，眼角渗出两粒豆大的泪珠儿。
看着军马吃完草，将军又端来一个水槽，倒进半桶水。几个人一直拦着将军，要替将军做，却都被他威努地喝住了。看着老伙计吃饱喝足，将军像从前一样，拿来鞍鞯套上，挽了缰绳，牵着马向东西方向的一片树林走去，连警卫员也不许跟。
走在林间，将军和军马颇似两位阅尽世事的老知己，很有“寥落故人谁得知似，晓天星影暮天鸿”的凄凉。当漫天残霞的时候，林子里升起一层薄薄的暮霭，这样的景象对戎马大半生的将军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在曾经，也在梦里。
军马突然止步，将军顿然醒悟。在辗转战斗的日子里，这样的时候部队总是要急行军，军马总要驮上将军向目的地疾驰。
将军有些怜惜，有些不忍，看一眼骨瘦伶丁的军马，心就揪痛，可最终还是咬着牙骑了上去。将军知道：军马的脾气和自己的一样，有股倔强的邪劲儿。
将军刚坐稳，军马就撒开四蹄，夺路奔驰。将军骤然觉得像回到了从前，军马似乎也恢复了精力——尽管依然瘦骨伶仃。
马蹄哒哒，一片树林，一座山梁，一条小河，一个村庄……
跑了很久，将军觉得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只是军马喘息越来越急促，甚至咽气。汗液已经在皮毛上织成了一层水面，四蹄却依然奋力甩着。
突然，一种意识从将军的脑际掠过，他急忙拉紧缰绳，军马被揪着嘶嘶鸣叫，可依然向前奔……
一片树林，一座山梁，一条小河，一个村庄……
不知过了多久，在跑到一座麦垛前时，军马一下扑倒在地，将军被惯性地甩上麦垛。将军爬起来，看到军马微弱地抽搐着，舌头长长地拥到嘴巴边，不断地有黏液流淌出来……
军马死了，活活累死的。将军的坐骑像将军一样倔强。
将军挥泪写下一幅挽联：
活着无愧使命
死却永为军魂
军马的小坟头 ，将军正正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将军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有如此认真过了。
作者：屈春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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