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母亲做计件,挣得比父亲多得多,这些钱母亲从不自己花,都用于往返故乡的路途和我们的衣食。每次回老家,都是大包小包,扛米背面的,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孩子大人均体面。母亲从不和她的父母兄弟姐妹说她在外面受的苦。有次大伯出差路过我家,看到母亲,落泪了,他说母亲是他们家的功臣,没有几个女人能做得到。那时我的衣服就很多,不大穿,一二水的常有。母亲洗净,叠好,码整齐,让我送给堂妹。大伯是个高级军官,大娘是个在家里就可以戴着小眼睛看内参电影的漂亮女人,堂妹是八十年代电视连续剧《蒲松龄》小演员的扮演者。我们两家条件悬殊,但我的母亲,一样让我过得像个公主。堂妹拣我的衣服穿,我那时的袜子就是雪白镶蕾丝的,她拿起套在脚上,拉着我去看她的学校。
大伯回老家也会告诉亲人们,我已出落成亭亭玉立水水灵灵的大姑娘。但我深知,我的水灵,正源于母亲的枯萎。我们一直觉得母亲是无所不能,铁打的,实际母亲那时只八十多斤,风都能吹倒。
三
毛笔润过的岁月是无声的,时光在淡淡中前行,父亲已不大愿意承认母亲受过的苦,认为那是他的耻辱。总说我没让你们的妈妈遭多久的罪,你们也没有。但在我记忆里却是刻骨的,艰苦的日子总是有的,一盘菜,母亲拨在我们碗里,父亲又往母亲的碗里赶,母亲说什么都不肯要,说干啥呀!孩子们正在长身体。母亲的话永远都是朴素的,对吃也看得很淡,一辈子不吃零食,即便现在堆在桌上,也很少动。这是母亲的教养,属深度教养。吃不吃能咋地,真没身份!这是母亲常说的。在母亲眼里一个人最高的身份就是教养,而在吃上最能体现。即便61年大饥荒,啃树皮拣白菜叶子的日子,母亲做列车员,出趟车一个面包,她自己饿着,攒十个,提回去给大舅的孩子们吃。其实那时她也只是个孩子。就是现在母亲做一大桌子菜,也是看着我们吃,总说你们吃你们吃,吃完各忙各地去,别管我。所以母亲总是最后一个上桌,手里端着的还是那碗剩饭。母亲的好与其说是爱我们,还不如说是自身品质的高贵,是内心无私折射出的旷达之美。
我在近郊有幢居水临路的房子。除了一墙的植物外,就是无数门窗。一楼很高,五米深浅,橱窗和门均是顶天立地的。在我的记忆力,年复一年,都是母亲擦的,她够不着,踩着椅子,举着专用的长杆。这一站,就是很多年,头发都站白了。当有天我硬拉她下来,死活不让时,她说没事,没事,你妈没那么娇,还能动。当我搬回闹市,走过溢彩流光一排排水晶门面,看着年轻的服务员蘸着泡沫举着长杆时,就会想起母亲的身影,母亲的好,母亲一生对我的好! 有几年,我经常出门。每次走,父母都会住到我那。七八天的时间,整个三层楼的角角落落,都会被他们打扫个遍。窗户整扇整扇卸下,用清水冲洗干净,再上上;落地长帘,摘下洗净再挂好;书橱里的书,倒腾下来,按高矮胖瘦,分门别类码整齐。父亲胖,蹲不下,索性坐在地上。被子也会晒得泡泡的。
每次从风景区回来,拉箱进门,那一眼的明净,都会让我觉得自己的家真好!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砂锅里的汤汩汩的,两双筷子摆得整整齐齐,而他们已整理洗漱用品准备离开。
有次,我吃完饭进二楼卧室,看到我的一大串钥匙挂在抽屉上,一根很细的铂金项链顺沿垂下,打劫了般,便愣愣的。爱人进来说,别看了,肯定是你走时慌忙干的,没别人。第二天母亲来对我说,你的钥匙忘拔了,还有条项链在外挑着,我和你爸看了半天,没动。我说咋不放回去,锁上。她说你知道的,在别人家除了冰箱的门,别的我都不动。母亲说这话时是淡淡的,但我还是一震,她口里的别人不是旁人,是我和弟弟,她一生只负责给我们做饭,搞服务,别的并不窥探。即便是亲生儿女,也界线分明,其它抽屉和柜门从不打开。实际我每次出门所有的钥匙是留下的。但这是母亲的习惯,自爱、自尊,也尊人。这种习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很多时,窥探之心,就像清水里的杂质,不知不觉会让你的清洁度大打折扣。
母亲温暖,一生不会骂人吵架。读红楼,我常感叹人性之沸腾,那里诸多人都骂人,即便不骂,内心也凛冽。王熙凤王夫人骂得最多的是下作的小娼妇 ,黛玉也说放屁这样的字样,论教养这些大家闺秀真的不如我的母亲。我们几姊妹或多或少都遗有父亲的性格,闹点小脾气都是有的。父亲火时,母亲会压低声音说,干什么!这大嗓门,也不怕邻居笑话!说完转身就走。母亲不是一味纠缠道理或泄愤的人,她一生只是用自己的行为,表明自身的观点和验证你的思维,让人暗服。我的儿子和父母生活了几年,深知母亲秉性,经常说。姥姥是谁,世界上有几个姥姥。姥姥吵架都一句,一句就解决问题,我不和你一样的。所以母亲和许多人都是不一样的。爱人也常说,你咋能和妈比,妈多温柔,70多岁脸部线条还是软的。实际这也是我一直在反思的问题,和母亲比,我的确比不了。
四
儿子上学时,父母陪读过,初三一年,高二高三两年,共三年,租的学区房。初三那家,房东只是人走了,屋里凌乱,衣服被子包括抽屉里细碎的东西都在。父母进去后用封口胶把柜门抽屉全部封好,把自己的衣服被褥放在临时搭起的凳子上,对付了一年。楼道里经年的“牛皮癣”是父母一点点铲除的,当我问起时,母亲说,通知说了要来检查,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年轻人又爱玩,就我和你爸闲着。父母走时,邻居们送了又送,说俩老仁义,是好人。
儿子高三时,我所有的信息都来自母亲,她会慢慢告诉我楼上多少分,楼下多少分,这次调考的重点线是多少分,班上排多少名,全校多少名,地区多少名,能走个什么样什么样的学校。所以我没操多少心,既没送考,也没接考。平日里削水果,调牛奶,倒洗脚水,洗衣做饭这些事也是父母替我干的。如果儿子无意中提及南京汤包好吃,父亲就提着保温桶,算着时间,从荆州坐车去沙市大寨巷,往返两个小时买回来,吃到嘴里还是软的热的。有很多事,是高考后我才知道的,比如儿子做做作业就失踪了,晚上十点多钟,父母一个网吧一个网吧地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中午吃饭等不到人,楼上楼下的都回来了,他们气喘吁吁跑到学校上下来回爬楼,最后在路边一个小馆子发现儿子看球赛已入了迷。儿子还好,有惊无险,走的是211。他经常对我说,妈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只是姥姥姥爷对我太好了,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所以不光我欠父母的,儿子也欠。
母亲并不是没文化,初中毕业,在大城市读的书,几乎全是五分,没继续是因为家境。母亲说起这些总是淡淡的,并不遗憾。我们住校时的家信,都是母亲写的,字还不错,同学们争着看。现在我文章中诸多生动的语言皆来自母亲,有时字打不到,问母亲,旮旯咋写,母亲会告诉我,九日日九。对于我码字,母亲并不支持,总说,摆弄那些干啥,怪累的,好好保养下身体才是。所以我出不出书,是没多大意思的,这也是母亲的平常心吧。
母亲不讲大道理,不要求我们孝顺,即便生病倒下,也说,别回来,都别回来,有你爸呢,我们行。住院,也拒绝我们接接送送,非要自己搭公交。实际一个人身上是有诸多隐秘性格的,那是父母无形地赐予。我们都是被惯着宠着长大的,但一样明白道理,懂得礼义,且勤劳不曾自私。
母亲的一生都是忙碌的,但所呈现却是静态的艺术之美。进入社会后,我见过许多高声大气,生怕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人,愈发觉得母亲是我生命里,最珍贵最朴素的一笔,那是一种低微的人性之美。
20多年前,我第一篇见诸报端的文字,也是《我的母亲》。笔名杨叶,随母姓杨。我们都是大地上的一片叶子,在与时光漫长的对话中,安然飘落。而母亲翠绿的生命,始终是被清水涤过的,干净,从里到外的干净,这是母亲的教养。
菡萏,原名崔迎春,普通人,居荆州。文字散见《散文百家》《湖南散文》《党员文摘》《现代青年》《读者文摘》《意林》《西部文学》《岁月》《核桃园》《楚天文学》《中国电影报》《中国当代作家》《哲思》《华东文学》等。喜欢用自己的视角解读社会,相信爱,相信温暖,相信只要一直走在路上,就能早一步触摸心灵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