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刘雪儿 于 2016-6-15 23:59 编辑
在我的家乡有一棵千年古槐,矗立村街正中,因其树洞里长出了一株歪脖柏,当地人唤其“槐抱柏”。古槐的年纪无从考证,长安人朱鸿,酷爱国槐,测得树龄约为1100岁。在我的记忆中,槐抱柏下就是村人议事、祭祀的地方。因其所处位置为村子的中央地带,所以此处就是村里的中央集权地——“官地”。无论村里大事小情都在这里公布,集结。
古槐身高五丈许,需要七八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围。歪脖柏从古槐的怀中的树洞里窜出,粗如石碌,触手可及,向东南方横向伸丈许后弯向天空,状如苍龙昂首,故此亦有人唤它“龙头柏”。横直略显弯曲的“龙”身上可以坐骑十多人,“龙”脖项处吊着一口西瓜大小的铁钟,一条棉布拧成的钟绳系在只有成人可以触及的地方。每每遇到村上有事,需要召集村民的时候,钟声便在生产队长“聋子树”的手里急促的响起,村民们便会放下手中的活计,迅速的向树下集结。“聋子树”是我们队组的生产队长,一干多年,无人替代。暮年时高瘦背略驼,耳背却不失聪(该听的听得见,不该听的就呆聋)。常常披着一件黑粗布的别有钢笔的夹袄,头戴鸭舌帽,手持或竹或木的拐棍儿,嘴叼烟卷,步履蹒跚的由后街游走到槐树下。乡邻碰见问候一声“你转呀”,他总是呲啦一笑,点头回应着。我想他或许是体恤民情,或许是放心不下曾经法号司令过的“槐抱柏”。他的名字叫穆树堂,在上寨村当了多年的三组队长,依稀还记得他带领村民开山修路,砌垒石链,掏井打场……也许是因其为人公正不贪,因此才得以托着残聋的耳朵连任队长。在古槐下,他唤过村民上过工,开过会,就连记工分,分农资也都在这里。也是在这里他亲眼见证了古槐枯朽、枝解。
老槐树经历千年风吹日晒,常常可以见到青烟袅袅(自燃现象),硕大的断枝常被大风刮落。但近在咫尺的农舍以及行人却不曾被压损、砸伤过,这便更增添了千年槐抱柏的神秘与神圣,故此也变成了村民心中的神明。
我家住在歪脖龙柏所指的东南方向,距离槐抱柏不足二十米。小时候,我常常与小伙伴一起钻树洞、骑龙柏,还在树下的一个牛犊大的断头石龟上撒过尿,玩过泥巴。石龟背部有一老碗口大的原型石臼,是供祭祀村民插香烛用的,没有祭祀活动时石龟上面落满了鸟粪和残枝,石臼内也会积满雨水。老槐树南十数步,有一条几乎常年不断流的清水渠,属引河入村的灌溉渠,然更多的作用是供村人日常生活洗涮之用。渠水清澈,自东而西汩汩流淌。我家住在渠首,门前有好几块搓衣石,白滑光亮,远近的乡邻都愿意来洗涮衣物。因此,父亲特意在渠中拦起了一道小水坝,聚拢起一潭清水,方便乡亲们使用,也方便自家日用。
自我有记忆起,槐树就枯死了。鸦雀筑巢,野猫攀爬,刮风大风时,枯枝会发出咯吱吱的裂帛之音,树洞里会传出怪异的兽鸣,令人毛骨悚立,心生恐惧。下大雨时,古槐受到雨水冲刷,一改往日的灰头土脸,周身呈黑褐色,光滑鲜亮,枝桠、树洞青苔泛绿,怀中的龙柏也苍翠有劲,呈现一丝生命与活力来。恰似一个老婆婆扯住自己调皮的小孙儿一样。
槐树下的祭祀活动,较为频繁。每每有村中老人去世,就会在槐树下“迎客”、“迎像”,场面甚是宏大。唢呐鼓乐齐奏,傧相高声唱和。古老的乐队,当地人称其为“乐人”。有司鼓、打锣、执琴、吹唢呐等,其中唢呐是乐队的主角,原因是其音高声远,曲调含悲。吹奏的多为秦腔苦音“柳青娘”“永寿庵”(秦腔曲牌),让参与祭祀的人都沉浸在悲声悲调中,追思亡魂,凭吊亲人。“迎客”是已亡人的亲戚来吊唁时,主人家的最高接待礼仪。若离世的是男人,那么其舅家人就可以受到如此高规格的待遇;若离世的是女人,则享有如此待遇便是其娘家人。也就是我们当地人信奉的“娘亲舅大”。迎回逝者的“舅家人”“娘家人”后,一般会在天擦黑时,举行更为盛大的“迎像”场面。
“乐人”一般分为三档:四人乐队为“半炮儿”,八人乐队为“全炮儿”,“全炮儿”外加五人的戏班称为“八跨五”,属白事的礼乐队的最高级别。所有祭奠活动都在老槐树见证下,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按照当地的章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相奉头口里高喊着我不知所以然的程式化语言:“客奠了”“预备捞起”……
祭祀时行跪拜礼,跪拜礼也有分类,三叩首的谓之“三节礼”,五叩首的谓之“五节礼”,属常规礼节。亦有“九节礼”、“十二节礼”,以“二十四节礼”为最高“礼数”。但因有“摆糟”“乐人”之嫌,所以只有少数人可以行此大礼。祭拜完毕,就是乐人们的压轴戏。多为秦腔折子戏,唱给逝者亡魂听,也唱给围观的乡邻听。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又兴起了放电影,均含“答谢”乡邻之意。
至于古槐下议事,则形式不限,人员不定。村中遇到大事小情,村民就自觉自愿的来到大槐树下,你一言我一语的搭讪。当然其中少不了“明礼人”“能行人”的高见和点拨,说到自己心里的人就会说“你说得对着呢……”遇到不合心意的说法就会有“你外说的不对”,“你说的外倒是个锤子”加以反驳。年长者们参言多为“咱甭作下‘羞先人’(丢脸,令人不齿,嘲笑)的事,你外样不得成……”。闲聊中明辨是非,打趣中教人一理。古槐无言观尽众生相,龙柏不语奏响警世钟。
本世纪初,老槐树终于“寿终正寝”。是“聋子树”带领乡亲们将其“枝解”的,并作为“官柴”分于乡亲们。至于与“槐抱柏”一脉同根的“龙柏”,因为没了古槐作基,也就成了“殉葬品”一同被处置掉了。龙柏被“解方成板”,卖给了包括“聋子树”在内的村中几位老人,做了棺木“档方”。“棺要上(乘),柏作档(方)”,有种说法,柏木质地坚硬耐腐,气味能让食尸虫,望而却步,所以柏木显得弥足珍贵。不知道百年之后的“聋子树”,是否还会有在古槐下发号司令的神气。
总之,“槐抱柏”已然不在了,留下了一方“丫”型空场。在“村村通”政策的春风吹拂下,经水泥硬化平展,窄窄的街道多出了偌大的一个空场来,两车狭路相逢会车于此,来往商贩叫卖于此……虽然当年老槐树下的祭祀场景销声匿迹,然此处仍然保留着它“中央集权”的地位。时常有村民三五一堆的话家常,谈论的内容也多是谁家娃娃有出息,谁家的日子过的“囊窝”(舒坦),谁家老人可怜没人管……似乎没有人再谈起那棵“毁尸灭迹”的“槐抱柏”,却时常能看见站立着的一位位老妈妈,翘首西望,盼望着街道尽头闪现的回村的娃……那架势,好像要把自己站成那颗怀抱龙柏的古槐……
“槐抱柏”是一颗树,挂满了一树游子思家想家的愁;
“槐抱柏”是一尊神,护佑着每一位盼儿回乡的母亲;
“槐抱柏”也是一座塔,寄托了多少相、思多少牵挂……
【作者简介】刘卫东,网名,蓝总。男,1972年出生,陕西蓝田人,现居住在山东青州,外科医生。热爱文学,喜欢朗诵、语言艺术、书画。2015年荣获青州市第二届诗文经典诵读大赛第一名,2016荣获全省读书朗诵大赛潍坊地区选拔赛青州赛区第二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