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铃兰 于 2015-1-8 20:29 编辑
所有的历史遗迹到最后都不过是一个符号,浓缩成某种纪念,或者教训。
一棵树,伫立在我面前的山头上,往事早已风轻云淡,此刻的它,安静得像一句标志着地老天荒的誓言,停顿在时空深处。
一座城,沉寂在这棵树的脚底下,草长鹰飞的变迁犹如烟云,此时的它,仅剩下一圈隐没于荒草丛中的地基,再不见任何声息。
这树,是一棵消息树。
这城,名叫札木合城。
札木合,蒙古高原札答剌部酋长,是草原上至今都赞傲的大英雄。幼年时曾与铁木真结为安答(义兄弟),并与克烈部脱斡里勒汗一起支持铁木真恢复旧部,击败蔑儿乞部。
一棵树与一座城,以某种契约的形态存在,在观者的眼里奔放它们曾经沸腾的历史画卷。草原上的厮杀与争夺,成就了这树与城的存在,也因为厮杀与争夺,这树与城最终退出了人们的关注。
札木合与铁木真,曾经便是这树与这城,三次结拜,情如亲人,札木合更是在铁木真的雄图大业中奉献了自己的赤诚与忠心。然而厮杀与争夺却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曾经都是草原上如日中天的英雄,但是草原的撕杀与争夺同时也撕裂了他们的友谊。
在黑山头的某座山头,一棵树,像一位忠诚的信使,坚定地站立在属于草原的时间里,800年来,除了蛐蛐、蚊子和牛虻,大概也只有无情的风霜雨雪,还会常常路过它存在的这些季节吧。
它在等谁?谁又会在意它?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个秘密,是它和札木合古城之间的秘密约定。
我知道,它是一段历史真假虚实的见证者,也是一位人物悲喜命运的观众。
翻开草原这一页,我所向往的豪放,追求的自由,在这片博大的土地上静静绽放,它们远远遥控着我的情绪。所有的欢喜与疼痛,在观察与思考地瞬息转换中,把我从现实的场景一次次抛入历史画卷里,又从历史的画卷里一次次推回眼前的现实中。成吉思汗,札木合,黑山头,根河,湿地,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勾勒各自的版图。
不需要任何细节描述,札木合古城迅速成为我的向往和痛点。
徒步探险的决定很坚定,我好奇的脚步也迅速打破了草原上午时的沉静,开阔的草地上立时盛开牛马清脆利落的啃草声,这声音里包裹着生命生长的喜悦。除此以外,迎接我的还有飞蚊热烈的哼唱、蟋蟀忘情的纵舞。随着我对古城的一步步接近,这些节奏在一个音阶一个音阶的上扬,仿佛对当下悠闲安逸时光的幸福礼赞。
风在我的发间游走,在寂静的山峦间穿梭,静候我的并非驰马吆喝、风旗猎猎的场景,我的眼前是肆意疯长的荒草,以及原野之上静候我的一些生灵们。整个探险的行程充满了博弈的戏剧性,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对蟋蟀蚊虫们固有领土的侵犯,前进的每一步,又无时不刻不在经受着它们的围攻挑衅。这是怎样的一场生死迷局啊!——你不犯它,它亦犯你,你若犯它,它更犯你。或者这便是草原上自古以来的弱肉强食吧。在这样的搏杀里行进,脑海里自然会涌起幅幅漫延在草原上的争斗画面。那些率性的争斗里,是人性最本真最原始的表现,抢夺地盘,抢夺女人,抢夺牲口,或者被人抢夺地盘,抢压女人,抢夺牲口。这些率性的争斗里,有些,是贪婪使然,有些,仅仅是对一句誓言或者一个约定的践行。这些抢夺与被抢夺的地点几乎遍布草原的整个角落,时间荒芜了地理建筑,历史却记住了英雄故事。
这样的故事里,自然不可缺少铁木真和札木合对生死盟约的践行与背叛。
在它们面前,我有些恍惚,不知道丰饶的人世间,有没有一种相守,会如这一棵树对这座城这样坚贞,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也不知道这纷杂的人世,有没有一种情,会超越一棵树对一座城这般的忠诚,没有生命却能永恒?
我们常常在繁华的尘世里观看一些戏剧,看荒芜于物欲里的信仰昂着它高价的头颅炫耀属于它的某种真理。而让我感到困惑的是,这种信仰的世界里承载的守恒,很多时候还没有一棵消息树或者一座旧城池表现得更为坚持与忠贞。其实何止是现在,8 00年前的厮杀里,信仰的守护或许就未曾经受住地位与权势的考验。
札木合虽然只是一个札答阑人(外族人)身份,却当上了蒙古札达兰部的首领,被称为古儿汗。他与铁木真都是蒙古部的首长,都希望统一蒙古。两人虽然三次结拜,誓约同生死共荣辱,但就在札木合帮助铁木真从篾尔乞人手中夺回铁木真美丽的妻子孛尔帖不久之后,在主持俺巴亥汗祭奠上,铁木真却夺取了札木合的位置。这或许只是草原固有的生存定律之一,但却彻底改变了札木合,辽阔的蒙古草原开始容不下一对安答的友谊。 1189年,铁木真称汗后,札木合与铁木真的关系便开始恶化。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以一位旅人的身份途经他们的誓约,眼前的札木合古城不知荒废于何年,又倒塌于何时,在这圈即将消失的地基和一棵不长枝叶的假树之间,我缓缓眺望他们是如何从繁盛的蒙古札达兰部古儿汗时代,走向消亡的永恒。这两个誓约同生死共荣辱的安答,在草原上达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年少时形影不离的伴随为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但又是什么原因,会让一场纯净的盟约以敌对的样式放弃了继续奔赴?
在我面前的这圈地基无声无息,在我面前的这棵消息树亦无声无息。
距古城两公里远的黑山头镇并没有我寻找的任何历史记录,弘吉拉部在不远处的根河湿地安营扎寨,享受“世以为后”尊封的弘吉拉部女子们大概早已走出了根河,去寻找属于她们的新生活。而关于札木合与铁木真之间的恩恩怨怨与是非论断,却像额尔古纳河流淌的清水一般,滋润着草原远近深浅的传说,但仅仅只是可有可无的传说。
历史可以抹杀一些真相,却无法不去坦诚那些不可遮蔽的现实。正如历史无法抹黑札木合的功勋与能力一般,仅仅一圈地基,我对札木合便不由生出钦佩之情。事实上,札木合古城仅仅因为地势的选择便可成为一例鲜活的军事教案。它择居于制高点,东南西三面是开阔的草原山脉,远近动态一览无余。北面是悬崖,貌似绝境,却有一条陡峭的石阶直通崖下河道。河道以北,便是有名的根河湿地,纵横阡陌,一望无垠。可以说,这城的选址,前可进,后可退,亦能守,纵被围城,也是一招活棋。
札木合却招来了一场死局。
据说,铁木真的众人之长——者勒蔑杀死了札木合的胞弟殆察儿,公元1190年札木合由愤而发了十三翼战役。 “十三翼战役”大挫了铁木真的锐气,两人的盟血立誓被彻底撕毁。恼羞成怒地札木合开始变本加利地折磨俘虏,终于为他的部下不满而纷纷投靠铁木真,战局出现扭转。1204年,札木合在与铁木真的再次交锋中,被捕送至铁木真处。铁木真劝他重新结好,二人饮酒而谈,忆起陈年旧事,大哭大笑。最终札木合深觉有愧于生死结盟的铁木真,要求赐死。
或许利益只是一把冷酷的兵刃,温暖不了任何一场虔诚的盟约。在利益这把兵刃面前,誓言既是矛,也是盾,终于,草原汉子那刚直的外表下不容亵渎的信仰和理想左右了两颗血性的头颅。功名利禄面前,盟约占几亩?手足情分又有几头牲口实在?更何况,是一统草原的大业。
消瘦的历史故事并没有延续更多的评价,就像札木合古城很快被掩埋于野草之中一样,我站在一棵树的身边,可以清晰浏览四野,远处的黑山头,以及更远处同样起伏在流风里的草场。身后大片的湿地向远处延展,仿佛趟进了一幅鲜艳的油画,满目净蓝纯白,苍翠水润,饱蘸了水韵的生命绿在呼盟的夏天纵横奔驰,很快就从四野的苍茫中弥漫向天涯。
我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一棵消息树的轻蔑冷笑。
离开札木合古城很远,有一条宽阔平坦的国道,它延伸向草原各个重要的地点。两匹马在路基的缓坡上悠闲吃草,一会儿看看远方,一会儿低头啃草,与世无争的样子。身边呼啸飞驰的车子并不曾打扰到它们,它们也没有妨碍到那些车辆的行驶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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