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溪小说】连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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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861 | 回复7 | 2016-6-30 22:45: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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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贵一进屋,就被郎二、郎三拉住了手,问这问那。郎大拍一把陈贵的肩头,可着嗓门说,你小子是个福将,撞着了就试把手,看你有没有抓运的彩气!郎大看看沙发上散乱坐着的一伙人,挥一下手,这我一个兄弟,你们有人见过,别看他像个猴干,膘可是长在肚子里,秦琼的马!他甩给陈贵一包阿诗玛,给,抽着!又接着说,你们要是没意见,他也算一个,我们兄弟欠他的!那伙人斜眼瞅陈贵,默默地吸烟。郎大回头看定侧墙正中一个土台子,台子上面罩着红布,台子上又有一个小台子,也罩着红布,小台子前面放着一个拳头大的香炉,灰刺刺的,不知是铝制的还是银子的。郎大走到跟前,点着三炷香,弯腰作揖,三起三落,把香插在香炉里,抬手揭掉小台子上的红布,原来上面呈三二一形状,摞着六块金砖,金砖在左右两根蜡烛的辉映下,熠熠生光。金砖有火柴盒大小。陈贵后来知道,他看到的金砖一块三十二两重,合老秤两斤,六块是十二斤。众人眼睛刷地一亮,纷纷起身肃立,向墙上贴着的一张陈旧模糊的画像致礼。画像是一位古装将军,美髯,大刀,定睛看过去,原来是红脸忠义的关云长。
  陈贵莫名其妙,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郎大转身往地中央一站,叉开腿,摆一个手枪射击的姿势,左手拤腰,右臂侧向水平伸直,手腕一翻,展开手掌,扇面一样的掌心里是六块黄灿灿的金砖。看好了!他说,谁两分钟胳膊不打晃,“爷”(金砖)就跟谁走,驴日的这辈子就安生享福嗑(去)!
结果,一连七个人,竟没有一个能够坚持到一分钟,第八个是黑子,黑子陈贵认识,曾经在火车站一起卸过煤。郎家哥仨上山,就是黑子引荐的。
黑子坚持了一分二十秒。
陈贵最后一个,时间和黑子差不多。他原想还要坚持,眼一瞥,只见败阵的那些人眼里都在喷火,他知道,即就是他赢了,恐怕也很难走出这坐莲花山。于是张嘴粗喘了两口气,涨红着脸笑笑说,陪大家耍耍,不敢贪这个彩头。一屋子人活跃起来,碰酒抽烟,又说又笑,其中一个说,大把子这是让我们收心呢,舍不得让“爷”跟我们走。郎大一听,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兄弟这是说我不够人,没诚意,好,叫你们见个点子,看我郎大是哪号人!郎大喝一口酒,虎下脸杯子一扔,又在地中央一站,挺腰伸手,掌心里的金砖微微在打颤,澄亮的光芒一波一波发散出来,把所有人的目光吸进去,再幽然放开。两分钟过去了,郎大依然稳稳地站着,大家嚷嚷开了,服了,大把子,大把哥,咱可没有不踏实你!
屋里烟雾弥漫,门窗紧闭,只有门头上的一个墙洞开着,脸盆粗的一束阳光射进来。烟雾在那束阳光里剧烈地扭动着扑向洞外,像一条蓝色的小溪在涌动。郎大罢手,复又将金砖放在罩红布的台子上,复又三二一金字塔形状摆好。这时,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得只剩一寸高了,郎大喝口酒,点上烟,眼睛满屋子扫一遍,说还有时间,兄弟有谁还想试试?不试,香一烧完,这个事就了逑掉了!

朗家哥仨是三胞胎,打小一起玩大,都不爱上学,专做出人意料的半吊子事。八岁偷瓜,一棒子打昏老瓜头,吃好缓好,临走每人还抱俩,抱不动,就扔到渠里,让水给漂着。十二岁给生产队长裤筒里放了一条菜花蛇,队长失魂落魄,一场重病一个多月。那是队长活该倒霉。有天晌午,哥仨放学回家,正碰上队长训他们爸,说你当个水管员,还不抵裤裆里那个懒怂家伙,睡够了,翻起来还顶会子事,你说你,队里的麦叶子都卷巴干了,你不操心,倒把儿子一个个调教得狼一样,你说你都干逑得啥事?哥仨知道队长有个毛病,地里的活一派,渠坝田头转一圈就回场院的碾盘上睡大觉,睡醒了也该下工了。这天,哥仨决定不上学,“让这驴日的好好欺负人”!哥仨很少跟人斗嘴,不顺眼就动手,动手就是大动静。一般郎二是军师,第一个出手的是郎三,最后解决战斗的是郎大。村里人和学校老师说,这仨小子简直就是一群狼,谁招事了那就是把祸闯下了。
  狼群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叫郎云,小三个哥哥一岁,陈贵认识的时候正上高中二年级。郎云水色标致,性情和三个哥哥完全不同,文静端庄,学习用功。她和陈贵同岁,满年满月整十八。
  一个下着小雨的晌午天,陈贵在地头拔了两棵油菜,一碗米下到锅里,才要坐下缓上一会子,雨就悄默声地下开了。陈贵脱了背心,光膀子钻进雨里,刮风似的把地上的砖坯搬起来码成垛,苫上草帘子,然后又急火火钻进窝棚——就那种瓦状的石棉板搭成的小屋子,猛抬头,一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仙女下凡了!真有这回事?
  一个蓝白衣裙的姑娘剪发一扬,转脸冲陈贵一笑:锅潽了,你看。“仙女”是郎云。
  陈贵还在发愣,郎云又说:来躲躲雨。她看着陈贵又是一笑,说这砖坯都你打的啊,这么多。
  啊,也不。陈贵说,还有别人打的。陈贵用手指指不远处一个破烂的轿车壳子和一个草绿色帐篷给她看。蓝色的烟雾正弥漫在那里,水濛濛的有些晃眼。晌午了,都在做饭呢。
  郎云拿起陈贵床上的一本书——《连心锁》,问陈贵,你看啊,陈贵说嗯,郎云说,啥意思这小说,陈贵说,唵,写抗日的,新四军一个骑兵部队里朝鲜人抗日的事,好看呢,我都看两遍了。郎云哦哦着又拿起《唐诗三百首》,这也你看啊,陈贵说嗯。陈贵在“嗯”的时候,一把扯过一件衣服套在身上,郎云盯陈贵一眼,翻着书偷偷地笑。陈贵说你坐,又说,天气预报没雨,早晨我还听了呢,他看一眼床头的半导体。郎云手里翻着书说,我也听了,没雨的。
  天明光光的,雨不会下长,说停就停了。
  你懂天相?郎云好奇地问陈贵。
  哪懂,经验。陈贵说,砖坯怕雨,看多了就记住了。
  陈贵跟郎云说着话,淘了油菜下锅,窝棚忽然一亮,天空一片湛蓝,阳光如洗。雨停了。
郎云说:还真是啊,雨停了,这我看看。她把手里的《连心锁》摇了摇。
陈贵说:行,但不能丢了,千万,我就这两本书。
  郎云笑说:走了,看完还你,小气的!
  陈贵扛了自行车送郎云,郎云说不用,陈贵说,这泥黏性大,轮子抱死,你就骑不成了。郎云说你还挺细心的。陈贵说,经验,遇多了就记住了。走过砖坯垛子时,郎云轻轻一声喊,字!再一看,惊讶地又喊,是诗啊?你写的?陈贵说是,又说不是,唐诗。
  咋没落款啊,写上某某某题,年月日!郎云一脸兴奋,说千年以后可就是文物了,周末了我也来写几句——流芳百世。
趁湿在砖坯上用铁丝划字,原本是记数的,后来陈贵把唐诗写在上面。比如晴天,就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雨天,就写“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节日,就写“八月中秋月正圆,送君吟上木兰船”……算是一种心情的排遣,觉得挺有意思的,没想着烧成砖传世,郎云一说,真还有了别一番意义了。但是他没想到,认识郎云,一场灾祸也随着来临了。

陈贵妈小腿骨折,在医院打了石膏。陈贵父亲在生产队赶马车,妹妹上小学,陈贵只好休学回家照顾母亲。母亲拄着拐杖能自己做饭了,陈贵才到城郊的黄岗村去打砖坯。打砖坯不陌生,陈贵上初中的时候就干过,是暑假。父亲说,打一块一分钱,收坯付款,一天多不打,打个二三百,就是两三块钱,怎么着也比生产队挣工分强。
打砖坯先要挖土,一边挖一边把大土块拍碎,上面浇上水,泡个把小时再用脚反复踩,和成泥堆起来,草帘子盖好,洒上水保湿。模具是铁板做的,放在一块专用的厚木板上,双手抠一团泥,举过头顶,用力砸在“田”字格的一个空档里,每个格子的边角都要填满,填不满的就加一团泥用拳头杵两下,拿一个绷成弓一样的钢丝顺模具边沿一拉,切掉多余的泥巴,接着连同木板一起端起来,往事先平整好的晒场上一扣,四块棱棱正正的砖坯就算制成了。他最多一天打过七百块,远远超出了父亲的想象力。父亲来看陈贵时高兴地直点头,眼里看着砖坯,手里摸着砖坯,嘴里就不停的“这小子,这小子”地叨咕,临走撂下一句话:你妈让你悠着点!
  陈贵来到黄岗村,父亲也常来,头一次是马车进城,父亲捎了他的行李来的,再以后是晚上骑个自行车来,有几次还陪陈贵睡窝棚,天不亮起来帮陈贵挖土醒泥、烧水做饭。陈贵说,爸你别来了,我能行,妈的腿不好,但父亲还是来。奇怪的是,父亲有时天黑了来,半夜里走,天快亮的时候又来,来了还给他带点吃的东西,熟红薯、锅盔饼啥的。他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天中午,陈贵正蹲在窝棚的背阴处吃饭,狼群来了,后面还跟了几个凑热闹的愣头青。
小崽,你叫陈贵?郎二走到陈贵跟前,双手对折握一条皮带,一拘一扯啪啪地响。别招我妹妹!
  我不认识你妹妹。陈贵端着饭碗,淡淡地说。
  还嘴硬?《连心锁》你认不认识?郎二一脚将陈贵的铝锅踢出去十多米远。
  捡来!陈贵跳起来,怒不可遏。
  去你妈的!郎二一脚又踹了炉子。哪来哪滚!
  锅给我捡来!陈贵低吼一声。
  活够了你!郎二的皮带带着风声斜抽在陈贵的肩膀上。
  在这同时,几个人一拥而上。不承想,刚伸手就被陈贵撂倒了两个,等到几个人叫骂着拿了镐头家什扑过来,陈贵手里也已经握了一把白光刺眼的圆头铁锹。双方剑拔弩张,一场械斗一触即发。
哥!哥!郎云喊着,骑车飞来,一条白裙子鼓满了风的惊恐。

淘金人的赌金会,一年一次,说是金矿传下的律陈,不定具体时间,赌金数量不少于三块金砖(或三根金条)。大把子依据进项,制定赌金招式,临时聚会,当场宣布,对天盟誓,落声实施。金砖(或者金条)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足成足色,但凡小把子都有资格参加。赢者(如有两个以上的人达标,则按时长分成),即刻携金子出山,不许返回住处,不许与人告别,大小把子相送,安全走人。按规矩,有没有人赢得赌金,分红照常进行,论贡献,论资历,关老爷作证。
  淘金,先得把自己卖了,只要进去,想出来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当把子,参加赌金,赢了出山;一条是因病(死了埋掉),病了的人想出山,须要经过大小把子查身,再拉一脬屎,验粪,这才拿了“红彩”(金子)“换茅房”(离开金矿)。
陈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上山的,但他和狼群一直没有中断过联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是亲戚,又比亲戚贴心。究其缘由,全都源自于郎云,以及一次突发的结伙斗殴,于是一种生死与共的情谊,便将他们缠绕纠结在了一起。

村里放电影,狼群来叫陈贵,说是《奇袭白虎团》。
  陈贵找理由不想去,说砖坯没码,饭也没吃呢,再说那老片子了,翻来覆去地看,都能背下来了。
那你弄吃饭,我们给你码坯。郎二嘴里这么说,手就忙活开了。夕阳在陈贵的窝棚顶上探着脑袋张望,狼群的腰背在玫红的暮色中起伏跌宕,挥汗匆匆。陈贵每天打的砖坯,晚饭前必须要码好,苫上草帘子,压上砖石瓦块,以防被风掀掉淋了雨,前功尽弃。
  自从上回打架之后,狼群隔三岔五找陈贵,有时拿来一只鸡,有时抱来俩西瓜,陈贵知道拿来的东西不是好来路,但他没办法。郎云说,怪不得我妈说鸡丢了,美得你,得便宜了还卖乖,吃好了打你的砖吧!狼群来了不闲着,能干啥干啥,醒泥,打砖,烧水,做饭,积极帮陈贵干活,目的只为给陈贵腾出时间,教他们两招擒拿技法。陈贵说,我那啥屁不是,老爸教着耍的,真刀真枪干,准吃家伙。郎大不信,顶一句:谁吃家伙?上回趴地上的是我!
码好砖坯,夜幕也下来了,郎二说,陈贵紧忙吃,迟了我妹占不住位子!陈贵一听郎云也去看,扔了饭碗说,走,占啥位子,蹲哪不是看,还自由。
黄岗村离城近,二三里路,每回放电影,城里都有不少人过来看。狼群陈贵几个来到麦场,片子前面加演的新闻刚刚开始,一帮人围在郎云和郎云的一个同伴身边嬉笑调闹,郎三解了皮带准备冲上去,郎二一把抓住:等等,看这帮驴日的干啥!
  啊——郎云一声尖叫,接着是骂声:滚!滚一边去!
  滚?好,那咱俩就滚一边去!
  郎云又一声尖叫:哥——
  这不在跟前嘛,还喊哥?笑声轰地飞散开来。
  郎三扬起手臂大喊:过来郎云,这儿呢!
  郎云和同伴从人空里挤出来。郎二摆一下头说,妹你回家,挺着身子就进了人群,那帮人当中的两个大模大样地坐在凳子上,郎大不含糊,抢上一步一拳打翻一个,抡起凳子一顿猛劈,周围的人纷纷躲开,陈贵也捞起一个凳子助兴,一时麦场上乱了,孩子哭大人喊……银幕一片惨白,放映机孤零零亮着一盏刺眼的灯。狼群陈贵们追打到麦场边上,见几辆自行车靠在树下,他们便不由分说,又一顿板凳砸了上去……
  当晚,城里的“公安”往郎家跑了几趟,说是一个傻了,两个开瓢了,三个胳膊断了,四个自行车全报废了,这还了得,抓住了坚决严办,坚决予以打击,社会治安就是被这些不法分子遭害的,凶手一天不除,人民一天不安宁!老郎哆嗦着,一遍又一遍说着车轱辘话:那驴日的贼怂吃了饭就跑逑了,闯这大祸哪还敢回来送死!狼群陈贵钻在菜窖里,外面说话听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敢吱声。半夜,老郎打开窖口压着嗓子喊:快走,别再回来!一个帆布提包里装了吃穿用物,另还捎带了一个水葫芦。
摸黑走了四五十里小路,爬上一辆不知去向的煤车,陈贵他们就打定主意再不下车,煤到哪儿人到哪儿。一路上他们谁都不说话,但谁都明白,这是一次听天由命的旅行,没有目标,没有终点,前途虚无惨淡。
火车终于停了,漆黑不见五指,蚊虫喧闹,鸦雀无声。天亮了,听下面有人喊着要卸车,他们才从篷布下钻出来,四个人除了眼球上有一点白,其余全和煤粉一个颜色。
之后的两个月天气,他们就是在这里度过的。这里是T市的一个煤炭转运站,有煤来,他们就卸车,卸一车皮(六十吨)十二块钱,没煤来,他们就上街瞎转。

这回再上莲花山,陈贵是想借点钱,开个打发生计的小当铺。铺位看好了,就在汽车站旁边,十五个平米,好处是可以利用层高的优势,在屋里搭一个阁楼,这样就又能增加十五个平米,吃住营业一条龙应该是没啥问题的。有这个想法,决非空穴来风。他失业的那些日子,总有人拦住询问“当铺在哪”,这些人大多是丢了钱包,不得已典当身上值钱的东西换个路费,有金银首饰,有手表、照相机……当然不排除偷盗来的赃物。
陈贵铁了心要见狼群,铁了心要揣个千儿八百才能下山,但这回比上回进山更为艰难,走一步有人跟着不说,还被盘来问去不让往里走。没办法,他只好硬闯,但又不敢真格动手,实在躲不过,就谁挡路撂谁一个跟头,继续往前走。这让他想起了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见座山雕的情景。
当初陈贵没跟狼群一起上山,是瓦楞纸厂正在招工,只要是高中学历,不分内外都可以报名,先是当临工,一月四十块钱工资,干得好半年后转正。陈贵不为这个,他是想尽快找个落脚点,能有一个确切安全的地址和家里取得联系。几个人跑出来两三个月了,一直不敢贸然给家里写信,生怕“公安”知道了,来个长途奔袭,将他们一举缉拿归案,那可就癞呱子(蛤蟆)哭妈,两眼墨(mia)黑了。但是如果上山淘金,就等于是与世隔绝,家里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长短死活,不急出个毛病来才怪!他们也急,同样不知道家里是啥样子!陈贵更急,除了家里,他更想知道郎云的消息,更怕从此失去了再见郎云的机会。陈贵买了两包“大前门”,混人缘套近乎,进了瓦楞纸厂,至此他才写信找他的同学给家里转了一封信;郎云回信,也由他的同学转寄,这样,两边的消息才有了传递。
之前有一天晚上,大雨如注,工棚到处漏水,他们就跑到候车室去睡觉,一觉睡醒,郎二说,陈贵,走,淘金走,咱们兄弟不能受这个憋屈!陈贵说能行?郎二说,黑子不干了,咋也不干了,下回他姨夫来,他给说说把我们也捎上。
  到哪?陈贵问。
  莲花山。
  离这多远?
黑子说八十里,管它多远,能挣钱就成!
说话时间不长,黑子的姨夫来了,狼群拿所有卸煤攒下的钱,请了一顿饭。席间,狼群哥仨点烟倒酒、推菜夹肉,黑子的姨夫呵呵只乐,呲着大板牙说,行,就你们哥仨这眼力见,莫麻达(没问题),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带你们走,是给我又开了一条财路,下半辈子我有靠头了!
分手时,郎二说,陈贵不去也好,跟家里有个联系,我们进城了也好有个照应,吃啊住啊办个事啊都方便,郎大郎三齐声附和,对对,这好,这好!陈贵把身上的十九块钱全都掏给郎大,郎大不要,陈贵说,拿上,哥,大不了我豁上两天再卸个车皮。
  瓦楞纸厂是市农具厂下属的一个集体企业,是为解决家属的就业问题的。陈贵进厂干了不到两年,就当上了技术员,然而厂子终因资金不支和产品积压倒闭了。陈贵没了事干,整天在街上溜达,最多的还是往车站跑,扛麻包搬箱子。这期间,他也去过莲花山,费尽周折又被人严加盘查和监视,但是终于还是没能见着狼群,只给他们传了个家里安好的口信。
想不到,才只五六年光景,郎家哥仨居然控制了莲花山,气冲牛斗,而陈贵竟至于衣食无着,跟郎云也断绝了联系。狼群豪爽,张口就说,兄弟来了,就在山上耍些日子,留下干也行,不留就给兄弟兜兜子装满,送兄弟下山!

陈贵当铺开了三年,三年里小有盈余,手上戴的一块劳力士手表是逾期不赎的死当,收音机闲放了好几个。父亲来过一次,说是生产队的田地全都承包给社员了,一包五十年,口粮咋着都够了,就是缺个零花钱。陈贵说,零花有我呢,我给家寄,妹妹上大学我来供养。父亲不依,说你老大不小了,攒钱给自个扑朝(寻找)个媳妇,我和你妈大不了吃不了的粮食粜了当钱花,还能难趴下了,嘁!陈贵就笑。还笑,不信啊,啥事我怕过?父亲说,要说怕,就你跟郎家小子打人那回我怕了,要是让给抓住了那可是没轻的,不过呢,这一“改革”都一风吹了。父亲说着自个笑起来,又说可惜了,你的书没念成,爸爸还是无能,赶个大马车还要你休学打砖坯,要不打砖坯,哪能闯下那么大的大乱子……父亲沉默了,久久不语。陈贵就又笑,说没事,挺好的,现在。为了让父亲感到的确“挺好”,陈贵给父亲打包了三个小电器,说这个交流电收音机,爸你放家里和妈听,这个半导体爸你給妹妹学英语,这个录音机爸你设法转交给郎云,她用得着,是个洋货,进口的。父亲嗳嗳地应承着,眼睛里很有些流光溢彩的气氛。
郎家哥仨也来过陈贵的小店,来了就是喝酒,这顿酒没醒接着又是下一顿。陈贵提起过还钱的事,但哥仨一个腔口,还啥?两顿酒钱的事,别再提了!有一回,郎二说想在城里开个大点的典当行,说白了就是以典当为幌子放高利贷,并有意让陈贵出面张罗这件事,但陈贵心下不踏实。放高利贷是黑吃黑,搞不好又得惹出一档子事,到那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初一躲了,再来个十五还能躲?父亲第二次来,陈贵知道郎云大学毕业后,又出国进修了一年,回来分配在A市的工学院当老师,妹妹恰也考入A市的一所大学。于是他当机立断,盘了当铺去A市。到A市他还是开当铺,安顿停当去找郎云,郎云又到另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大学去了。就在他准备启程前去找她时,他收到了父亲一封信。父亲坚决地说,找谁做媳妇都成,就是不能找郎云,千万记住,那是傻事,千万不能!陈贵懵了,不明所以,但又似乎有了一点淡淡地觉悟:他想起当年打砖坯时,父亲陪他的那些个夜晚。
陈贵的父亲是个能人,年轻轻的就掌握了一架马车,算得上是庄稼伙里的人尖尖子了,荣耀不说,重要的是实惠。给人捎个物件,半道上拉女人进个城,这在交通不便、运输工具匮乏的年代,无疑是个美差。给人行个方便,自个也落了好处。就如同后来有了拖拉机、解放、东风大卡车一样,好多人宁肯不当干部,也要当个司机。陈贵想,他到黄岗村打砖坯,想必就是父亲的一个预谋——名正言顺地出入黄岗村,冠冕堂皇地接近某个喜爱的女人?

陈贵迎着夕阳走出站口,只见郎大张开双臂快步走来,身子倾斜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鹰。郎大抱住陈贵,拍拍脊背,又一把推开上下打量,呵呵地笑,看这苗条的,还是里膘,秦琼的马,累吧,先上宾馆缓缓,然后给兄弟接风洗尘!
费心了大哥。陈贵说。
费啥心,客气!郎大一边说,一边指指停车场,意思是我们去坐车。
郎大高视阔步地走着,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变了,现在啥都在变啊,那年我结婚,你坐的是硬座火车,这回娃娃结婚,你坐的是波音747豪客,鸟枪换炮啰!
  托哥的福,哥不在这儿我还来不了呢,除了旅游。陈贵一声感叹。
  这回来,多呆些日子,我陪你,啥舒坦弄啥!郎大呵呵地笑,侧脸旁边手拖衣箱的年轻人。要不这小子,还真请不动你呢!
  陈贵这才明白,走在旁边的是郎二的儿子郎天,郎大说的“娃娃”就是他,忙说,看你大哥,也不介绍,我以为是……
陈叔好!郎天笑容可掬。久闻陈叔大名,今天一见,好酷啊陈叔,地道一个帅男!
郎大喷笑一声:帅男?对对,身手也是帅得了得,你小子是不知道,像你这样三五个拉出来,怕也不是你陈叔的对手。郎大说得高兴,上车了嘴也不闲着。他说郎天是学财经的,郎云当教授的那个大学毕业的,郎家正儿八经的独根独苗。他看着驾车的侄儿,眼里满是亲切和赞赏。这小子跟我亲,过心,有个啥我不说,他比我还机秘(明白)呢。说着话,又看看侄儿,疼爱的样子溢于言表。他说他和郎三生的都是丫头,也都大学毕业,也都在他们新注册的郎天实业公司工作。还说国家颁布法令,金矿无条件收归国有,要不还在山上呢!唉也够了,也不能呆了,老了,享享福没啥不好。那个黑子,矿石砸死了,他姨夫回老家了,无儿无女,绝户了!只是这进城做事比山上复杂多了,兄弟你知道,咱哥们,上山没几年就是大把子(掌门人)了,那简单。他将攥紧的拳头在胸前凌空一砸,有力地说,这就能解决问题,可现在这要搞个公司,那可是难肠啊,求爷爷告奶奶,好在是拿钱办事,不然上天多难那就多难!说到最后,他突然顿悟似地又笑,兄弟生的不也是个丫头吗,郎云的也是,全是丫头,这是咋了这?
陈贵没有回答“丫头”的话题,也没有接茬莲花山淘金收手的事,只是幽幽地说,是啊,孩子都大学毕业了,要结婚了!
进到宾馆预定的房间,陈贵吃了一惊,外间客厅,里间卧室,地毯、壁画、麻将桌、空调、彩电、大鱼缸。他笑说:看这待遇,赶上省主席了!
  将就吧兄弟,不行了哥给你换水上山庄。郎大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扔,一个红白衣裤的女子端来热巾,从冰箱里拿出几听罐饮,又沏了碧螺春,然后悄然退到门外。
  看你大哥,搞这么隆重,真把兄弟当客人了。陈贵有些不好意思。
  住我那儿也行,有地方,大着呢,但就怕你不方便,受拘束。郎大擦擦手,喝一口茶。我有时家里烦,也来酒店住住,调济个口味,人嘛,就那么回事!
  太破费了,大哥……
花钱不说,关键是把兄弟你招呼好,不然郎云又该批评我了,她总说我们弟兄害了你。
郎云来了?陈贵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没呢,明天早上到,也是飞机。
是一个人来?还是……几十年没见了。陈贵这次欣然应邀,一半多是想见见郎云,时过境迁,郎云是否还是郎云?
一个人来。郎大说,那家伙(妹夫)新派到X国大使馆去了,叫啥文化参赞,侄女呢忙着考研,郎云工作不是很忙,忙的是一本一本地写书。
写书,教书,忙,忙了好。陈贵像在自语。
哎兄弟,那年你不上山,不光是要进那个啥纸厂吧?郎大盯住陈贵的眼睛问。
不是。陈贵笑了,大哥英明,啥都瞒不住你!
哈,还英明?明摆的事!唉——不是我们兄弟捣腾,你俩怕就一家子了!他叹息一声,郎云爱念书,也喜欢个念书人,你弄本书就把郎云的心给掏走了。 

吃过饭,十点钟了。
  兄弟,我不陪你了。郎二对陈贵说。有点子事还得趁热打铁,好在你一时半会不走,咱拉呱有的是时间。
  陈贵说:哥你忙,到这儿我是闲人,别为我误了你的正经事。
  郎二说:哪有啥正经事,给那帮孙子找了两个小洋马,不伺候舒服了不办事。
  郎大说:哪的,俄罗斯的还是鸡而鸡(吉尔吉斯坦)的?
  郎二说:就苏联那面的,反正都差不多吧!
  郎大说:啥价?
  郎二说:一人六千,成事了再付六千,放心哥,都是中国通,长相一流,脑瓜子灵虫虫似的。郎二说着瞅一眼郎天,捏住郎大的手,诡秘地一笑:有你的,哥,咱要干净的,等这事消停了,啊!
  郎大说:这驴肏的,还上了瘾了,日本韩国鸡都玩腻歪了!
  郎三一直没吭声,这时拿拳头在自己膝盖上一捶,狠狠地骂:这帮驴怂,高官厚禄,尽不干人事,要是在莲花山,我早把他下了矿坑了!
  郎二郎三走了。走时郎二与陈贵握一下手,郎三在陈贵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一巴掌,又像交警那样竖着手掌在胸前潇洒地一挥。
  郎大说:走,兄弟,咱也走!他是说要去百乐门。
  陈贵说:算了吧,都这会儿了。
  郎大说:走走,在T市,十点钟夜生活才开始,出来了,就一切放松,放松兄弟,好多事放松了就办成了,你看那些畜生,台上人模狗样的,台下比锅底还黑!
包房里,陈贵与同来的几个“总”次第落座,茶几上预先摆好了什锦果盘、烟酒饮料。陈贵点烟的功夫,呼啦一群女孩子涌了进来,个个袒胸露臂,骚姿弄首。郎天说陈总先挑,陈贵正诧异郎天怎么改了称呼,“陈叔”变成“陈总”了,郎大已指着一个眉眼柔和的高挑女子说,来来,就你,新来的吧?女孩子走过来,怯怯地偎在陈贵身边,两只手抱了一下陈贵的胳膊,遂又受惊似的松开,脸上的两片娇红,胭脂一样洇散到了耳根上,她不说话,从茶几上拿过火柴,哧地一声划着,在陈贵燃着的烟头上烧了烧。
其他几个“总”也都各自挑选了一个,郎大斜躺在沙发靠背上吐烟圈,旁边一个女孩子为他捶大腿。有人把顶灯关了,暗淡的光线像失意人忧郁的思绪,顿时显得模糊不清。郎天挽着一个女孩子的手走上歌台,他说他要将他最拿手的一首歌献给最尊贵的客人陈总——陈董事长。陈贵暗嘲自己,我不过一个经营办公设备的小公司,勉强算资产也就两百万,从上数到下,满共三个人,“总”谁啊,总是辛苦倒是真的!音乐响起,高亢的男声覆盖了所有的噪音,女声在男声中缠绵,像一只蝴蝶一触一触地啄着花心。

  认识你好多天我天天思念
  虽然你只是胖了那么一点点
  你的出现给了我一片天
  我要向着全世界
  大大大声说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直到永远

  那几个“总”都是狼群生意场上的伙伴,全都争相献歌,说认识陈总十分荣幸,希望以后多多合作,发财多多。郎大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快活,他把一口酒吐到杯子里,对那个女孩说,喝了,给你一百块!陈贵只当是郎大喝多了,不想郎天拉着自己的女伴过来,笑嘻嘻地说,郎总,让她陪您,累了好好放松放松,陈总有我招呼,错不了!郎大站起来,冲郎天说,滚远,我上个卫生间,新女伴赶忙贴着郎大走了。郎天凑到陈贵跟前说,大爸喜欢丰满的女子,每回都是这样。陈贵尴尬地笑笑,说我出去透透气,郎天掏出了一叠钱,往陪陈贵的女孩子胸乳间一塞,神情严肃地说,好好伺候!女孩儿拿出钱,捏在手里咕哝说,我不出台。郎天喝斥一声,什么?哪你来这儿干嘛?
  街上,灯闪火明,车来人往,女孩儿挽着陈贵的手臂,仰头说,您不是老总,是学者、教授吧?
  哦?陈贵有点诧异,呵呵,这重要吗?他轻轻捋捋女孩的长发,回头望望走出不远的百乐门,去吧,我女儿也你这个年纪……

郎天的婚礼极尽奢华,一辆十几米长的敞篷花车,一色黑铜灰的奔驰坐骏,车上红旗飘扬,彩球翻滚;乐队、腰鼓、秧歌和龙狮,组成四色四个方阵的仪仗队伍,载歌载舞;巨大的氢气球挂两幅贺词在酒店上空摇晃,彩车驶至,礼炮二十四响,艳红的地毯从二楼大厅延伸到楼外的停车坪……
晚上,陈贵才有了和郎云单独相处的机会。不知是狼群有意让妹妹和陈贵亲近接触,还是为了方便照顾,他们将郎云也同时安排在陈贵住宿的宾馆里。
  陈贵敲开郎云的房间,郎云一身绛色睡装,头发没动,仍像白天那样高高地挽在头上,口红也是绛色的,淡而自然,不着雕饰,更衬出皮肤象牙般的白皙,典雅的形象里隐含着少女时代的影子,唯有一点没变,说话时总伴着热情的笑容。
  陈总请坐。郎云说,没这个事我还真难见到您呢。她给陈贵端过一杯茶。这杯茶在陈贵看来是事先沏好了的,因为他发现郎云喝水用的是自己带来的太空杯。
  是是,您是学者、作家,大忙人,我一直都不敢打扰您。陈贵抿口茶,腼腆地说。那年听说您在A市,我去了您又走了,后来、后来……
  呃——那是调动,是组织调动,我、我没想过调动的事,我不知道您去了A市。郎云竟显得有些慌乱,喝水时撒湿了裤子,她忘了打开虚掩的杯子盖了。
  时间真快,转眼都要进入老年了。陈贵的话使气氛变得有些忧伤,他的神情也在瞬间变得晦暗了。
郎云深深地看一眼陈贵,没说什么,起身走向衣柜,取出一本书,一时,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那本书的样子也是晦暗的,可当陈贵看到《连心锁》三个字时,眼睛里射出明亮的光束。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这确确实实是真的,书上有他曾经写下的自个的名字……
手机铃声打破了无言的寂静。电话是陈贵的父亲打来的。
你妹打来电话了!父亲的语气很急迫,我问你,你跟谁在一起呢?
啥事爸,我跟郎云在一起。
啊?傻子!千万,别!千万……那是你妹、亲妹妹!父亲苍老的声调里有明显惶恐的成分。
陈贵一下变得失措起来,他惊慌地看看郎云,郎云正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手机里,父亲的声音杂有哭腔,伤恸怆凉:傻子——你个现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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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清风 | 2016-7-1 09:14: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海上清风 于 2016-7-1 09:15 编辑

欣赏杨老师的小说,高亮荐读。杨老师,不足的是,排版有点乱了,会影响阅读,请改用4号字体发稿,自然段起始请空二格。另请注意标点符号使用。例:手机里,父亲的声音杂有哭腔,伤恸怆凉:傻子——你个现世报……怆凉后应使用逗号,如使用冒号,后面的言语应用双引号标出。个见,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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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文学 | 2016-7-1 19:46: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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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6-7-1 22:20:06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6-7-1 09:14
欣赏杨老师的小说,高亮荐读。杨老师,不足的是,排版有点乱了,会影响阅读,请改用4号字体发稿,自然段起 ...

清风老师雅教
谢谢了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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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6-7-1 22:22:48 | 显示全部楼层
海上清风 发表于 2016-7-1 09:14
欣赏杨老师的小说,高亮荐读。杨老师,不足的是,排版有点乱了,会影响阅读,请改用4号字体发稿,自然段起 ...

发稿时排版器排过的
不知怎么发上去就乱了
现在想重排但又无法操作
只好这样了
再次谢过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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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6-7-1 22:2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徐玉虎 发表于 2016-7-1 09:43
杨老师的小说很有底蕴,欣赏了。

谢玉虎老师鼓励
文祺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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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6-7-1 22:3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多谢嘉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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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力溪 | 2016-7-1 22:35: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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